我快速而又熟练的洗着牌,纸牌在我手中很快地拉成长长一列,又归于一堆,从我手中翻飞出去,像是一只只轻飘的蝴蝶,在桌上排成九乘六的长方形。
如同完成了一件伟大的工作,我向后一靠,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调动我的全部记忆。
闲暇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玩纸牌。就算再怎样出色的脑子也需要时常锻炼,福尔摩斯拉小提琴,波洛用纸牌搭房子,这些都是集中精力的最好手法。
而我,我玩纸牌。
扫视了一下整个牌阵,我把手伸到左起最上方一张。
“Diamond 9。”
随着我的喃喃自语,展现在面前的果然是九个五角星。
没什么值得骄傲,这只是个游戏,我把手放到下一张牌上。
“Spade A,Diamond 2,Spade 4,Heart 6,Heart 4, Club 8,Spade 10, Club A,Heart 5, Club 2,Spade 3……”随着我的自语,一张又一张牌面在眼前展现了。
我正把手伸向第十三张牌,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忽然响起了。
第十三张牌!
我的心有个短暂的悸动,但随即就为自己的奇怪表现哑然失笑了,“进来!”我一边回答,一边准备翻开这张牌。
但是此刻,我的心神却忽然有一点点慌乱。
方才的小小打扰,却让我忘记了手下的牌面。
我努力调动着自己的记忆,因为用的是平拉式洗牌法,所以不是单纯的一一交错,手中这张牌洗到了哪里?
“Spade……6!”我下决心似的说道。
翻开牌面,我微微一愣,这么多年,我的记忆力第一次出了差错,展现在眼前的是九支宝剑。
同时,敲门的朱里安走进来了,“阁下,紧急军情,帝国军出动了!”
“帝国军出动?”我带着一丝疑惑重复了这句话。无论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我都想不到帝国军会在这样一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出动。
“不久前不是刚刚……”
从新帝国历四年开始,银河帝国就陷入了一个苦难的历程。从一月份的三方大会战,到六月份的内乱,再到不久前在首都奥丁的自相残杀……帝国的发展近乎停滞,却给了我军和同盟军壮大的机会。原本,我们的势力可能还相差比较悬殊,然而经过这一段时期的此消彼长,我们的实力已经基本达到均衡状态。
如果战争发起的时间再早几月倒有解释,可以认为是为了遏制我军的发展而进行骚扰,可是此刻,在我军已经日渐壮大的时间进攻,玛林道夫伯爵千金如何会有这样的不智之举?
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如此迷惑了,因为我完全推断不出他们的目的何在。
“敌军是那支部队?”
朱里安忽然沉默了一下,然后直视着我,缓缓说出了那个名字:
“黑色枪骑兵。”
我的血液一瞬间凝滞,随后似乎倒流了。看着朱里安那金绿色双眸深处闪现出的一丝光芒,我知道他看出了我内心的异样。现在我好像没有什么能瞒过他了,就在我的漠然之下,掩藏的是什么样的感情他能完全分辨出来。
他知道我会有这样的反应吧?或许他是故意亲自用这样的方式来告诉我这件事吧?我冷冷的盯着他,他却丝毫没有退缩之意。
“阁下,请您考虑到您自己的职责。”
可恶,居然被他这么说!我素来以自己的公私分明为自傲呢!
好!那么我就回答:
“知道了,收集一切情报。我两小时之内要!”倒不是故意给他一个难题,两个小时不是一百二十分钟,不是七千二百秒嘛!有这样的时间,什么事情都该做成了。更何况,我的手下还有一位以收集情报为兴趣的副司令官呢!即使那些情报一时半会派不上用场——也没准一生都派不上用场——他仍然认为磨刀不误砍柴工,有一天总会有用的。
朱里安居然没有任何反应,应了声“是”,就去忙碌的工作了。
(注:这不是任何一种占卜法,不过是凯因在考验自己的记忆力而已。不过还是附解释如下:
Diamond 9:受幸运之神的眷顾而成功。
Spade A:征服胜利,伸展权力。
Diamond 2:虚幻无常,瞬间的幸福。
Spade 4:休憩、闲暇、孤独,暂时性的休息。
Heart 6:怀念往日快乐时光、乡愁。
Heart 4:不满现状,憧憬。
Club 8:情况急剧的变化。
Spade 10:可为正义及信念而牺牲。
Club A:事物的开端,坚强的成长。
Heart 5:期待与结果相反,代表失望。
Club 2:成功遥遥无期,烦恼。
Spade 3:众多的苦难与不幸。
Spade 6:突破困难,获得平静与安慰。
Spade 9:事情的失败、悲伤及深深的叹息。
因为扑克没有正逆之分,所以这里的解释都是基本意思。不过还是可以连起来看哦!看看莱恩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这应该不会是一场硬仗……据我所知,奥丁的一场自相残杀,黑色枪骑兵元气大伤,至少折损了一半,而且,现任宇宙舰队司令长官是缪拉,黑色枪骑兵在与其交手之后,出动必然不是奉命而行,换言之也就是补给没有供应。因此,我真正应该用心考虑的倒不是如何取胜而是以何为胜利目标,同时把自己的伤亡减低到最少。
而且,还有一件事仍然让我迷惑。
那种状况下,任何一个人都应该知道是不能出兵的吧?为何提督他……
环顾了一下众人,我征求他们的意见。
“或许只是意气之举吧!毕典菲尔特元帅素来以‘莽撞提督’著名,帝国军内部奥丁一战,双方都有折损,也许是这个原因激起他进攻我军以求得心理平衡。”
我的心思有一点点游离于会议之外,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征求大家的意见只是个借口吧?其实我是想用这一点时间好好的放纵自己的心去流浪一下……
真的要和他作战吗?
真的要让那场悲剧重演吗?
真的要让他失去之后再度失去吗?
为什么我要失去同一个人两次啊!
或许,他是为了追逐死亡才来的吧?在人世间挣扎的苦苦求生,不就是为了享受安眠的幸福与宁静吗?
四周的声音,不知为何那么虚幻……
“虽然其兵力已大大降低,黑色枪骑兵的攻势仍然不可小觑。”
“如果能够把握时机,全歼其部队,将是给帝国的一大打击。”
“阁下,”还是朱里安的声音让我回到现实中来,“同盟有一条消息,他们的宇宙舰队司令官……”
“是那个女人?”我不悦的说道,无意加强了“那个”的重音。尽管她是毕典菲尔特提督的人,但现在我也没办法再看在提督份上给她应有的礼貌了。因为如果不是她,毕典菲尔特提督或许还不会弄到今天这样……
看出我的感受,朱里安巧妙的换了主语。“同盟得知我军遭受攻击,愿意派第一舰队前来支援。”
“哦?”我淡淡答道。“你怎么看这件事?”
“和阁下的看法一样。”他答道。
倒不是刻意拉近和我的距离,他的确知道我在想什么。尽管我什么也没说,也没流露出任何表情,但是这种事情大家的感受都是一样的。如果说对付一支不满员而又缺乏补给的舰队仍然需要向同盟求援的话,那么恐怕我军也就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了,对于我们来说,这非但不是帮助,简直是一种侮辱!
那个叫珍妮的虽然是女人,毕竟是毕典菲尔特提督教出来的,应该明白这个道理。那么此时出兵,其中恐怕还有更多原因。
“哼!不过是假途灭虢之计罢了!”我的想法被别人说出来了。
利夫尔·拉斐依特——果然是他。
他并不是招摇或者卖弄,不是的。他是个像朱里安一样的好青年,然而唯一的缺点就是和朱里安有些敌对——起因大概是在我身上——因为他对我的崇拜近乎于我对莱因哈特大人的敬仰,而我对于此却表现得完全不知,仍然把精力集中在朱里安身上。
我并不是不知道……
在某些方面,我的表现决不像莱因哈特大人一样迟钝,灵感极强的人多数都是相当敏感的。然而利夫尔越想接近我,我却越要躲开他。我已经不想再把更多的人拉入这片没有历史也失去未来,不知明朝酒醒何处甚至连今夜酒醉何处都不知道的黑暗之中了。
“可是同盟和我军签订的军事合作协议还没有到期吧?”又是朱里安那很温和的语声,听着这样的声音,即使他的意见与自己相反,都让人很难去辩驳他的意见。
利夫尔能,他冷冷一笑,“毕竟,一个国家的覆灭是值得用一份和约来换的;而就算他们不公开向我国进攻,也至少可以在混乱中以走火、错手为名,悄悄削弱我军,我军吃了亏还连指责他们的证据都找不到。”
这不是他的思考方法……我知道,我知道的非常清楚,因为这种怀疑一切的态度是我传染给他的。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单纯得像是一张白纸,然而却逐渐被我所玷污……他是在刻意的模仿我,对人的态度,对事物的思考方式,但他并无讨好或者邀宠之意,只是想要拉近和我之间的距离罢了。
这不是个好现象……如果我自私一些,我会高兴自己得到了一个好属下,然而这对于他的影响恐怕是不利多于有利。战争总会过去,而在战后他还要以这种态度生活吗?
朱里安还要和他辩论,我一挥手,两个人都停下了。
“利夫尔·拉斐依特说的不错。”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扫了他一眼。尽管他还是学着我不露声色,然而我仍然能够辨别出他眼底的一丝喜悦。
“不过,朱里安说的也正确,你们从不同的角度看了这个问题。”我又望了望朱里安,他还是那样礼貌的笑着,可是我看不出他真正想的是什么。
“同盟企图行假途灭虢之计,这点毫无疑问,我军与同盟其实只是因为共同的敌人而临时联手,并没有友好的往来,因此无论如何,这份援助来的太主动了!但是,任何一个人对形势都会有一个考虑,而后再随机应变,所以,我认为他们是派遣舰队来见机行事。如果轻易全歼帝国军,而我军又无大损失,那么他们就在战后平安撤退,卖给我军一个人情——这份人情迟早要以极大的利息偿还;相反,假如我军缺乏防备对其完全信任,就要从首都和边境同时着手,里应外合,以图彻底毁灭我军。”
“那么婉拒这份援助吧?”利夫尔问我道,“毕竟,无需他们我军也有百分之七十左右的可能胜利。”
我没回答,反问大家,“你们认为呢?”
一时没有人回答,因为答案似乎已经很明显了。
短时间的沉默后,只有朱里安说了一句话:“阁下,我想先请教我们此次作战的目标定位何处?”
我的唇角泛起一丝并不表示愉快的笑意,不过还是说出了已经被他看穿的想法。
“首先,我要确定的是此次的作战目标。既然敌军将自己置于非常不利的位置,那么我军就应该把握好这个机会,不能仅仅以击退敌军为目的,而应该尽可能的削弱帝国实力,将帝国最强的部队‘黑色枪骑兵’全歼于此!”
我听着从自己口中发出来的声音,然而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些话是如何出自我口中的。我头一次知道,原来人类可以如此轻易的说出与自己内心完全相反的话。
“因此目前,我暂时不考虑和同盟公开敌对。”
我不必刻意让自己的声音更低沉,因为我清亮的男中音已因过度的感情变化变成了男低音,可是这丝毫不影响声音的美感,相反,这种低沉给声音中加入了一种具有磁性的魅力。看见我几乎已经用尽全力压抑自己内心的感情,朱里安接上了我的话语。
“换言之,就是接受同盟的援助。这对我军虽然有一定危险,但是同样也是借机削弱他们的机会,世界上没有必胜的战术,只有运用的恰当和不恰当的战术,如果我军和同盟军抱着同样的目的合作,就更取决于运用问题。同时,考虑到同盟的总司令官也不是无能之辈,只要我军做好了全面的应战准备,她应该根本不会对我军发动攻击就会知难而退。”
我望着他,不禁又有些心不在焉了。自从认识了他以后,心中好像总有条看不见摸不着但也解不开的铁索在纠缠,折磨着我。
再次短暂的沉默唤醒了我的意识,我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那么,鉴于本次作战战场的特殊,将由本人……”
“阁下!”
我惊讶的看向朱里安,如此失礼的情况以往是从未有过的。他打断了我正在发布的命令?他想要说什么?
“可否把此次作战交由下官全权负责?”
我的心中忽然好像一阵狂风席卷而过,充满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感动。
他是在用一种与别人完全不同的方式来保护我吧?纵然那是出于他自己的原因……也只有他明白我不想作战的心理……
“好!情报、组织,有必要的你都可以运用。在基本的战略目标之下,一切具体战术执行全权委任于你。”
我这样答着,心里充满了解脱的轻松感。虽然这仍然意味着毁灭和死亡,但是我此刻也只有用这种不去正视现实的方法来欺骗、安慰自己了。
于是,我宣布了散会。我让他们都离去,自己一个人独坐在空荡荡的屋中,伴随着笼罩一切的一种凄凉的阴影。
“哦,不!”我低声自语,“我并不害怕分离,生而为人意味着孤独,只有死亡才是通往安息的唯一途径。就连我自己不是也曾经有多少次用刀子抵着自己的手腕想要逃离这充满痛苦的尘世嘛!是的,命运就是这样,在某些时候,忘却是如何的容易;而在某些时候,忘却又是如何的困难!唉,我所牵挂的不是他个人,才华、气质、对我的关照和爱护,这一切我都可以从别人身上寻找弥补;我所牵挂的,是他所牵系的我那段无忧无虑的青青岁月。再多的鲜花,再多的黄金,再多的荣耀,我的心却永远流浪在那片曾经辉映宇宙的金光之中。然而,就算太阳也终究有陨落的一刻,现在,他已经是我与过去的唯一牵系,如果他再逝去了,我的过去也就永远随之迷失了。噢!九年的绝望和十四年的希望把我造成了无神论者,坚信用自己的手才能抓住自己的阳光,难道我现在又要成为宿命论者了吗?这一切——这一切都只因为那颗我自以为已经死掉的心却只是在睡眠,因为它已醒过来又开始跳动,被那即将燃起的硝烟烽火在我身周萦绕的交响乐唤醒了!难道反抗命运的人只能承受命运的折磨?我做错了吗?”
敲响的钟声使我重新抬起头来。
“我多傻呀!”我喃喃自语,“在我已经认清自己的未来只通向一片虚无之时,在我决心背离阳光走入永恒的黑暗之时,我为什么没有把自己的心剜出来……”
(在此转换第三人称,因为这场战役属于朱里安而不是莱恩,第一人称实在无法再写下去了。)
“毕典菲尔特……那个男人……”朱里安独坐舰桥思索着,在记忆的回廊里翻开了历史的书页。
那是由一个镶嵌着“ K”字的徽章引发的事件,已经是很多年前了。就在那时候,他对毕典菲尔特这个人以及其后面所隐藏的家族有所了解。
怎么?不知不觉间,一切竟然都要以“年”来计时了吗?就连认识莱恩元帅追随其身侧,也已经七年了啊!半年之后的九月十八日,就该迎接自己的二十七岁生日了……
七年前的二十年,他只是为了仇恨而活着,然而那二十年后的七年呢?
还是仇恨吗?或者只是个借口呢?
他是属于心思缜密的那一种人,就连用兵也多从敌将的心理入手。然而,就像占星师无法占卜自己的命运一样,就连他也看不透自己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还是回头考虑战局吧。情报,组织,一切可以运用的手段他都可以运用,只要把那个人引诱进入他们的包围圈……
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呀!
毕典菲尔特号称“莽撞提督”,然而,就算再莽撞也不会不知趋避吧?何况,与同盟的联军目的何在,想必任何一位将领都轻易看得出。现在的困难已经不是隐藏埋伏的意图,因为这毫无必要,现在的困难是如何能在敌军清楚的知道前方有埋伏的状况之下仍然让他们别无选择的撞进包围圈去。
以国境的大胜敌军,激怒对方前进?
——毫无用处,“回廊之战”中上过的当,任何人都不会再上第二回吧?
以国境的故意溃败,激起敌方的骄傲引其盲目追击?
——更无用处,如果那个人会因这样一点胜利就骄傲,那么他也不配做莱因哈特皇帝手下的元帅。
在国境丝毫不做防范,让敌军自行深入?
——简直是不负责任的玩笑!一国的边境毫无守军?一看就是有埋伏在前方等待,在此状况之下,任何人也不会轻易进军吧?
何况,我国的驻军只集中在国境和首都,假如轻易让敌军渗透入我国境内,就可能失去敌军踪影,变成敌暗我明的形势,尽管目标仍然是费沙,然而路途之中又会有如何变化是不得而知的。
看来,第一战是要在国境发生了……
可是恐怕无法赶到呢!毕竟敌军已经抢到了先机,而且,他们的舰队不知为何,这次行进速度出奇的快,多半会在朱里安之前到达国境吧。
那么,就完全要看边防军的本领了。那里的将领虽然不如毕典菲尔特有名,但是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差距。而就兵力而言,二者是基本相等的,边防军稍微少一些有限。
不可能击退黑色枪骑兵的!但是朱里安原本也不想让他们击退。在国境给敌军一个胜利吧,然而那对于我军来说也并不算失败……那里有出色的军官,和出色的士兵,充分相信他们吧……
正在这样想着,一声“报告”打断了他的思索。
“边防军来电,发现敌军,已经进入战备状态!”
二月十日凌晨五时二十七分三十一秒,这个时间永远被每一位历史学家铭记,第一声炮响冲破了黎明前的寂静,而几乎同时,好像一阵狂风席卷过整个星域,战斗在国境线所有阵地上同时打响了。
战斗,其实就像人生,在刚刚开始的时候面临着最多的选择和最多的结局;然而此刻的状况却也是最不可判明的,甚至是完全未知的。而随着战局的推进,形势会越来越明朗,但可供选择的机会和方向却越来越有限了,因此,交战的最初时刻往往决定着最后的结局。
朱里安在自己的旗舰通过现场的实时传送观察着战局,他并不像表面上所显现的那么平静。他平静而仔细地倾听着副官们的报告,但同时也心急如焚地等待着证明自己的判断,他究竟有没有从那数十甚至数百个微小而又相互矛盾的因素之中,抓住了敌军整个计划之中最关键的问题?没办法判定敌我谁的心中会更加不安。
敌军似乎已经发现了我军的薄弱点——左翼中部缺乏有力的支撑。因此,敌军的主要突击方向随之确定,意图也逐渐明显起来。
如果能以凌厉的攻势一举突破我军左翼,敌军就可以迂回接近我军主力,进而将其逼向战场边缘其借以布阵的暗星云将其歼灭。换言之,敌军看来是要尽最大可能集中主力和全部精锐战队于我军左翼即敌军自己的右翼,迂回我军发动一次强大攻势一战而胜,在其左翼则以少量的后备部队牵制我军。我军整条战线的防御体系非常坚固,直接进攻显然是难以奏效的,因而,敌军计划的关键在于要做一个深远的侧翼运动,横扫并包围我军,将其消灭在自己的防御阵地上。
这一计划是相当高明甚至完美无缺的,如果不是受到敌军手中兵力局限的话,然而,尽管他目前投入的兵力有限,他还是将其尽量多的部队调往右翼,可是同时我军也根据敌情向其左翼增援。在这片茫茫的星域之中,战斗在无休止地进行着,谁也不知何时能结束,没有了过去也不再有未来,只有现在的一刻是真实的。身处如此残酷的战争中,人们已不是为了荣耀,也不是为了野心,只是在为自己的生存而战。在无数次冲击与反冲击之中,双方都遭受到可怕的损失。
朱里安没有指示,在这样远离战场的情况下也不可能有具体指示,等他的命令到达之时,情况也早该发生巨变了,这样反而打乱前线指挥官的部署。但是,他下了一道命令:
“无论如何,坚守到底。”
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决定是持久的和未知的,双方都在伺机而动,都在寻找着机会。犹如足球场上,双方战术相当,队员个数相等,开始只能是一种僵持,看谁能有耐心,看谁能够制造机会,看谁能够保持清醒头脑,看谁能在乱中取胜。眼下的战场,就是处在这样一种胶着状态。除非某一方在兵力上占据较大的优势,否则这一僵局很难打开,但这是不存在的,因为从战局一开始,就是帝国的八千战舰对我军的六千战舰。
……
时间已晚,双方都已精疲力尽,各自后退拉开了距离准备休息,血战终于结束了。
朱里安在这个最不易被敌方发现的时刻悄悄和己方前线部队汇合。
后方的司令部收到了他转发的报告:
“我军作战无比骁勇,阵地数易其手,敌人虽有优势兵力,但未赢得一寸土地。但是,现在不是谈论战斗荣誉的时候,而是要诱敌深入,全歼敌军,所以,本人决定撤退……”
第二天,黑色枪骑兵一定惊讶不已,因为他们眼前的敌军竟然消失了。
他们向前推进。
一路上空空如也,没有一点战争留下的痕迹,朱里安甚至连战舰的碎片都没有留给敌方。这一切都在向敌军宣告,这场战争不一定是他们的胜利。
“这里是国境边缘,邻接帝国本土,如果盲目在此扩大战局,结果虽然能够取胜,但是敌军逃回的可能也大大增多,这样,即使我们取得战术上的胜利,却无疑是战略上的失败,因此我要以撤退让出航路,待敌军稍稍跟进,再盯紧使其无法后退。”朱里安继续报告着。
——就算再怎样的情报组,大概也不可能探测出毕典菲尔特提督的心理已经没有退路只能前进了吧?
“然而,国境上刚刚发生的严防也是必须的,假如我军在此放过了黑色枪骑兵部队,虽然最终仍然能够以优势兵力与之对敌,但是到时所发生的必将是一场遭遇战而非伏击战,这不是我军所期望发生的情况。因此,边防军必须在我军赶到之后,并且已经可以完全把握住敌军动向的时候才能开始撤退。相反,不开战就撤退会使我军士气低落,而进入战局之后,就必须抗过去,撤退就是灭亡。这么多的军队,一刻也没脱离过敌军的纠缠,根本不可能从容地撤出战斗。没有撤退,除非败退,而败退就会演变为逃亡,不仅不可能稍微后撤再度封锁交通,而且不可避免地会在敌人的追击下全军覆没。”
朱里安的分析无可挑剔。司令部也就这样接受了他的报告。
毕竟,一切都全权委任给他了。
虽然是半友半敌,可是莱恩好像采取了完全信任的态度呢!
所以朱里安一定会成功啊!
后方的司令部中,总司令瑞贝尔·莱恩,副司令 HADES.ZB.吴迪,以及仅次于朱里安排在第二位的舰队司令利夫尔·拉斐依特正在商讨另一事项。
没有召集过多的军官,因为他们现在不是在讨论朱里安的问题,而是在研究对同盟的计策采取如何对应方式。这是不能外传的,弄不好,可能产生重大政治影响。
“同盟已经在国境以演习为名集结军队。”
是作战准备了吧?一旦趁机燃起了战火,同盟军将以最快速度发起闪击战,直接毁灭我国啊!可是,如果状态不好,那么就真的是一场演习,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指责他们。
过去签订和约,是因为帝国的实力太强,合则两利分则两败;然而今天,帝国的实力一再削弱,假如“黑色枪骑兵”再覆灭于此,剩下的主力就只有缪拉和米达麦亚,所以,也没有必要小心翼翼的在政治场上做文章了。
没有了共同的敌人,内部纷争理所当然尖锐化。只不过双方都不愿落人口实,承担引发战火的不义之名,所以还是保持着表面的和平共处。
但是,如果能一击毁灭对方,也就没有必要顾及舆论问题了。
真正要小心提防的不是帝国而恰恰是同盟,即使一个小小的举动也可能关系大局,这些大概是莱因哈特皇帝也未曾有过的经历吧?
“利夫尔,”莱恩开口了,“率你的舰队,去同盟方向加强防守。但是记住,你的任务是‘以最高的礼仪致以对同盟最深切的敬意,并且欢送同盟援军凯旋回国’。”
“明白!”很简单,如果同盟不先动手,莱恩的意思还是先保持表面的礼貌,以在政治场上和公众心中保持优良形象,不承担罪名;相反,如果同盟敢于进攻……
“我想他们不会。”莱恩成竹在胸的样子,“他们虽然想要里应外合,但是那必须建立在我军没有防备的基础上,否则,他们的分兵反而给我军各个击破的机会。当然,如果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了,你的任务就是不惜一切在国境拖住同盟军,我将集中优势兵力先剿灭他们的第一舰队。闪击战有它的优势,但是因为一开始就精锐尽出,所以攻击能力必然是逐步下降而不会逐步增强;而且,既然要全力投入,那么军费开支也就惊人,没有强大的经济实力为后盾,闪击战在一定时间后就会自动毁灭。同盟的经济实力,明显不会超过我国。”
“是!”
“当然,我们也要做好万全准备。因此,尽管战役预计发生在费沙星域,但是主力部队不准备参战,将留于本星防守。朱里安的舰队已经够多了,我们不妨把损失多推给同盟一些。”
三个人全都明了的微笑了一下,既然对帝国的顾虑已经减低到一定程度,那么暗中削弱同盟就成为指导思想之一了。对付善战的“黑色枪骑兵”,即使取胜也要付出相当的代价吧,在这种状况下,自己派出的舰队越少,损失的绝对数反而相应越少呢。
“总体来说就是,同盟第一舰队在回国途中的路线越长,我们提防所需要付出的精力也就越多,失误的机会也大大增加;相反,如果让战火在同盟方向打响,又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黑色枪骑兵的目标毕竟是我军而不是同盟,所以,在首都发起战争也是无可奈何的选择。那么,就要保证它尽量远离本星。最好在费沙回廊帝国方向的入口,也就是‘三元帅之城’一带打响,朱里安部队直接参战;之后,本星由我的亲卫队防御;边境则由利夫尔·拉斐依特负责,你们认为这样的安排还有漏洞吗?”
对于莱恩的计划,很少人能挑出漏洞来吧?
然而副司令官开口了,“阁下,属下认为,即使不必动用兵力,也有办法制止对同盟战争的。”
莱恩立刻明白,“你是说……他们?”
“是的。”
“让我考虑一下。我不是也不想模仿莱因哈特大人的圣洁,如果能以少数人的流血换取大部分人的平安,我可以采取这种手段。然而,我也要把一些政治因素考虑在内。是否动用 SST部队,我过后给你答复。”
朱里安一时一刻也没有放过对敌军的监视。
黑色枪骑兵进入国境小有路程,而他也在此刻现身出来。
这个时刻选择的不错。
如果时间再早,敌军未曾完全进入国境,仍可能存有后退心理;而现在敌军进入了我军势力范围浅近纵深的地区,《孙子兵法》称之为“轻地”,按军事上的说法,此处不宜停留,所以敌方不多做考虑而快速进军的可能就远远加大。
“保持距离三千七百光秒,”朱里安命令着,忽然微微一笑,接下来才说出后半句话,“相对速度为零!”
果然,黑色枪骑兵看来也发现了他,舰队迅速向他的方位驶去。
可是……
当敌军前进了一小时的路程之后,看看辅助屏幕,朱里安竟然仍在其索敌范围的边缘。
换言之,他以相对速度为零同时后退。
毕典菲尔特提督想必开始疑惑了吧?已然现身,又不开战,朱里安究竟打算做些什么?或者这是麻痹他的一种计策,在他莫名其妙之时突然袭来?
朱里安轻轻笑着,望向屏幕,敌军继续前进着,但此次目的显然不同了。刚才向朱里安舰队靠近,是准备战争,而此刻继续前进,则应该是为了观察他的动向。
朱里安继续后退。但这显然不是撤退,而是有组织的转移。
敌军继续前进。
朱里安还在后退。
忽然,黑色枪骑兵部队麾下战舰如一人操纵般瞬间停止,其动作颇为美观。
可朱里安似乎也能听到了敌军司令部发布的命令,同时停了下来。
果不其然,敌军下一步开始稍微后退了。
朱里安立刻随上,随着敌军在宇宙空间做了一个漂亮的舰队运动表演,完成得甚至比敌军更加出色,如影随形地紧贴其上,让敌军既靠不近,又甩不脱。
他是守住了一个“拖”字,逼敌军打持久战。
黑色枪骑兵补给不足的弱点暴露无遗。
其实,出发之时补给不足并不成为致命弱点,此时有个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以战养战”。
换言之,袭击敌军,掠夺敌军的补给引为己用,这是很古老的战术,就连《孙子兵法》中也有记述。
如果不这样做,凭黑色枪骑兵部队自己那点补给,也几乎不可能从奥丁维持到费沙。当然,不必袭击普通居民,只需攻占新生帝国军在边境建立起的一系列军事据点即可。
然而此刻,黑色枪骑兵还有可能分兵吗?
假如分出一支舰队去袭击据点取得补给,因为朱里安所带兵力和黑色枪骑兵大致相等,在敌军自己分散兵力的前提下,难道他会看着如此的良机不去进攻?固然,此刻发起攻击与预定计划不符,但莱恩的部下没有墨守成规之人,只要能够收到相同的全歼敌人的战略目的,采取如何的战术并不是原则问题。
固然,黑色枪骑兵也可以先分出兵力突袭新生帝国军军事基地以夺取补给,同时以自己的剩余兵力拖延时间,防御朱里安的进攻,但以朱里安的才能,会这么配合地与他纠缠不休吗?如果这样做,更可怕的可能是,朱里安也把兵力分为两支,在这边主战场胜负未分的同时,以多攻少吃掉他的分舰队,再转回头来对付他。如果出现这种情况,这样冒险分兵不但于事无补,反而更加速了失败的进程。
朱里安带的兵力不太多,也不能太多。一则司令部决定要将主要损失分担给同盟;二则他的兵力若是过多,就必须考虑到对敌军的心理威慑超过其所需,可能让敌军不战而退,就收不到诱敌深入的目的了。
他的计划已经相当周详了。
想要撤退吗?他胸有成竹的望着荧光屏上的敌舰队微笑。撤退是不可能的。因为敌军如果撤退,就等于把自己舰队最薄弱的后部亮了给他,他可以立刻包抄追击。
虽然两支舰队相隔三千六百光秒的距离,而且因为同一制式,最高速度也相等,但是黑色枪骑兵部队如果想要撤退,就不可能和他保持相对速度为零。
想要撤退,必然有个转进时间,而这个时间已经足够他走完那三千六百光秒追过去了。而一旦接火,因为两军速度相等,反而不可能脱离。
他并不想隐藏前方有埋伏的意图,因为这毫无必要,他要在敌军清楚的知道前方有埋伏的状况之下仍然让他们别无选择的撞进包围圈去。就好像一个沼泽,虽然明知道前方等待的是灭亡,但是已经泥足深陷,只有一步一步被吸入更深的沼泽之中直至没顶……
最初,是朱里安随着敌军的舰队运作而动,但是经过一段时间之后,现在已经变成敌军不得不随他的动向而动了。双方已经成为一个整体,无法拆开,如果敌军不随着朱里安的后退而跟进,就等于自己打乱自己的阵脚,有这样一瞬间的混乱,朱里安同样可以趁机发起全面进攻。
在战场上以舰队的攻防,战术的变幻,兵力的多少分出胜负,原本已经差了一层,"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高手的作为。他们并不是战争,然后胜利;而是先胜利,然后战争,在战场上,他们只不过是最后伸手去摘一枚已经成熟的果子而已,真正成熟的时期则早在战前就已经完成了。
不能撤退,不能分兵,不能取得补给。虽然明知道这样下去等待着的只有毁灭,但是为了现在不立刻落入死神的怀抱,就只有向着未来的毁灭走去。人生不也是如此吗?今天要活下去,为了迎接明天的死亡而活过今天……
终于要开始了……
新生帝国军的司令部中,黑色的战舰铺天盖地映在主屏幕之上。
莱恩不觉微微有一阵寒意。
“阁下,去休息吗?”副官亚文·克雷汀斯看出了他的异样。
莱恩摇摇头,强迫自己看下去。
——是的,他必须看,看到最后一刻,看清自己的回忆与自己的梦。
都过去了……
那满载的青春最美好的回忆;那满载的无数朋友留下不灭的身影;那满载的年轻时代金色的朝阳……一切的一切,都将随着火光逝去——无论对于帝国或者同盟,假如他败了,就只能看着生命在没有一件愉快的事情值得回忆中了结;而假如他胜了,又不得不忍受未来将会在一个没有希望可以保存的生活中消逝。
他喜欢静居和寂寞,因为他能与他的思想所循的轨迹和他对过去日子的回忆一同生活。明天,他看着那延伸向明天的无尽命运丝线一直延伸到那无边无际的黑暗的宇宙之中直至不见,时间也好,空间也好,一切都失去了其存在的意义,就好像这一刻可以延伸下去直到永恒似的。
一声炮响!一道火光!
炮响并不止那一声,但只有那一声震动了天地;火花并不止那一道,但只有那一道染遍了宇宙。
最后的审判到了……
在这茫茫长夜里,已经不再有星光的闪烁了。
这是一片阳光也照不到的世界吧?或者是因为不再有阳光,所以这个世界才会变得如此黑暗吧?在这个世界上,有神的眼睛也眷顾不到的角落,或是因为天使看到了人类的罪恶而哭泣地闭上了双眼。正是因为这里没有四下飞溅的鲜血,这种假相反倒蒙住了人的双眼,使这战场变得更加残酷。人们并不缺乏同情心,但是他们缺乏引发同情心的诱因,他们的心也便被这表相而蒙骗,把自己的目光只收回到自己所想要看的东西之上。
在晚空的星河之中,历史的车轮轰然滚动,碾碎了这个世界。
有多少人就如此地在这历史车轮下化为齑粉。
你不会记得他们的姓名,你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在这场宏大得看不见流血,看不见阳光的战斗中,人们的眼睛只能去看那不断变幻跳跃的数字,他们不知道,或许不去想,他们所不留意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万分之一,却是另一个与他相同人的全部。
没有荣耀,没有战功,甚至连名字也没有。
拥有的只是自己的生命,不,就连生命都是掌握在司令手中的。
唯一拥有的,只是一颗热爱祖国的心;唯一拥有的,只有身上这军服的荣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