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灯打开,把亮度调到最大,立时整间屋中光明四射。
但就算这样的光亮,也有照不到的角落,就像那黄金狮子旗的光辉也无法驱散我心底的黑暗一样。
他终于也离去了,就像无数离开我身边的人一样。
或许不是他们离开我而是我离开了他们。
就这样,一个又一个,全都去了,忽然好像只剩下我一人,陪着这空洞的世界。
吉尔菲艾斯的离去是开端,那时,莱因哈特大人整整数日不吃不睡不动,整个人都好像化作了雕像一般。
而今天,朱里安也去了。
他一直用那与内容完全不相称的温和语气对我说要毁了我,你还没达成目的,你怎么能走?难道你要让这么多年为了赌约付出的青春白费?
如果要走,至少也该等报复了我再走吧?
只会做无用功!
我忽然叫了出来,就好像仍然面对着他一样。
今天的空气一直有点奇怪,大家都在害怕我吧?毕竟,像失去吉尔菲艾斯的莱因哈特一样,没有人知道我会是什么反应,连报告我这个消息的人都是小心翼翼的。
大概谁都没想到,我不仅不像莱因哈特大人一样失魂落魄,反而若无其事的翻阅着每日必行的公事,处理了一份,又一份,声音冷淡,态度从容,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样子,直到我把最后一份文件扔到办公桌上,全屋中居然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在回响。
我又回到走廊,在自动售货机前投入几个硬币,一盒烟落到我的手上。撕开包装,点燃了打火机。立时,那辛辣的感觉重又充满了我的体内。
触及这遗忘以久的品味,忽然有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我有多久没抽过烟了?十年?十五年?从认识了莱因哈特大人开始,从我答应为了他保重自己的一刻开始,我就已经不再摧残自己的身体了。
可是,当他永远离去的时候……
连代替自己最敬爱的人死都办不到,这种身体有什么用?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抽走了我尚未沾唇的香烟。
回想起这一幕,我不禁环顾四周,像是企盼着仍然有一个人在我身后似的。没有,整条走廊空空荡荡,回旋在我身后的只有空落的风声。
风声掠过我耳边,竟好像他的声音在徘徊,“不要抽烟吧,抽烟有百害而无一利。”
“你管我?”我倦怠的笑了,不过这并不代表高兴。
他那双金绿色的眼睛那么直率的望着我,“当然,你答应过我,就算毁了你也得由我来动手。那么,你就得为我保重自己到那一刻才行。”
我苦笑,“为什么你的话,我好像从来都找不到理由反驳?”
他的声音那么平静,“你只是不想反驳而已。”
香烟依然叼在我口中,这次不再有那只手来抽掉它了。可是当我终于得到了机会来细细品味这遗忘已久的感触之时,我的感觉却是一阵难受,口腔中是干涩的,微微泛着苦味。
吐出那口白色的云雾,我把手中的香烟连同烟盒一起丢进了纸篓,返身走回我离开的那间屋中。
屋中依然是灯火通明,因为已经不再有主人来关掉这些电灯,让世界重回黑暗之中。而到了明天,就连我也不会再度走进这间屋子,它将永远保持着最后的模样,就好像维苏威火山爆发的一刻,庞贝古城就此陷入永远的长眠。
一切的一切,都将停留在此,屋中似乎还有它主人的身影在徘徊,还有那总与内容不相称的语声飞旋在四周。
我之所以来这里,是来取朱里安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
“我死了之后,请您把这个拆封。”当我的太阳陨落之后,当我的世界成为一片完全的黑暗之时,朱里安向我说了这样的话。我没有拒绝,也没有否定,人总会一死,无论你是追求它或是逃避它,因此我没有说什么“我不准你丢下我先死”,而他也没有多说什么。
撕开封套,我抽出了里面的纸张。虽然超光速通讯的光盘非常好用,但是光盘的资料总没有纸张容易保存。而当我打开折叠的纸页,那我已经读过千百次的秀丽的字迹重新跃入我的眼中:
凯因少爷:
当你拆开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永久的离去了。我不知道那将是因为什么原因,上帝只给了一种赋予人生命的方法,可天知道我们发明了多少种残酷的方法把灵魂与肉体脱离。我走了或许你会比较安心一些,因为,我不会再跟在你身边窥测你的弱点,对吗?
如果你真这样想,那么这就是你一生中最大的失败。
从你接受这个赌注的时候起,我就知道我赢定了。
记得我曾经说过,你的弱点是那与外表不相称的内心,并不是因为你自己一向说的,所谓“在这副漂亮的被艺术家称赞的外表之下,潜藏着多少的肮脏多少的黑暗。”恰恰相反,我说你的弱点是那与外表不相称的内心,是因为你心底潜藏的善良并不适合这副堕天使的容貌。
也许你自己都不承认,但是你的心并没有被黑暗玷污,更没有沉沦到堕落的深渊。你一直在追求莱因哈特皇帝那华丽的金黄色的光芒,但是你所拥有的却是这样的独特的黑暗中的光辉呀!你是黑暗中的神啊!
纵然你有弱点,那也并不是我所能把握所能利用的。那么,与其让我苦苦的追寻,倒不如由我来给你创造一个弱点吧!
所以你接纳我的一刻,我就知道我赢定了。
我不想追求你所追求的那种死亡,尽管这也是我的向往——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不,我要留下点什么,我要留给你的是你的命运。
吉尔菲艾斯死了,莱因哈特皇帝死了,我也死了,这世界虽大,却只剩下你孤独一人。
然而你没有办法来追随这甜蜜而又幸福的死亡,没有办法追随你的神到天国永生,你是属于黑暗的,有那么多像你热爱莱因哈特皇帝一样,把你认作黑暗中的光芒而随你堕落到黑暗中的人们啊!只为了他们,你也必须活下来。
因为一旦失去了你这黑暗中仅有的光辉,他们的生活就将陷入那无边无际不会改变冰封寒冷寂寞的长夜。尽管你表现的总比你内心冷酷,但是你不会抛下他们。
你没有理由活下去,生存对你带来的只是痛苦,然而,你却更加没有办法去死。
这就是我给你的判决。
现在的你一定在恨我吧?可是你连报复的对象都已经没有了。
这场持续了十年之久的赌约,最终是被我赢了。
别了,莱恩,别了,永远无法成为狮子的莱恩……
读完这封信,我静静的坐在了这充满光辉的屋中。
朱里安……你真是……
你留这封信的目的,难道就只是为了让我恨你吗?
好吧,我会让你如愿的,人们都说,人的最后遗愿是神圣的,那么就让我来达成它吧。我恨你,你死了才好,好吗,朱里安?
我一直讨厌你,讨厌想要谋害我的你,这次送你到如此危险的战场是我故意的,因为我想要彻底摆脱你。
这样够了吗,朱里安?
因为你死了,我终于可以放心了,好吧?
我不会为了你而伤心,我没有出席你的国葬仪式,我甚至连墓碑铭也不会为你选择。你的墓碑上,只会刻着你的生卒年月和军衔,这也是我给你的报复!
只会做无用功!
好了,我要出去走一下,可能要走的很远,我要在属于我的黑夜里清凉一下我黑暗的心。
当天晚上的潮气一定很大,因为第二天,当看守墓园的人擦拭朱里安的墓碑时,露水似乎还没有干,墓碑上面湿漉漉的。
谁知道呢?也许这是给朱里安最好的墓志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