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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特别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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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和往日没什么不同。狂欢爵士俱乐部里挤满了下级军官和士兵,晦暗的灯光、大声的粗野不文的笑骂、烈酒、赌博、女人的媚眼和大腿……一切都没什么不同。雷利坐在一角,静静地喝自己的狮王红——一种廉价的劣质干红,几乎没什么味道,唯一可取之处是后劲十足,“小伙子今天喝的比较多耶!”美丽的银灰色长发女郎貌似不经意地说着,将小巧的头颅枕在身边男人结实的肩上。男人回头看看,哼了一声:“那个新来的吗?那家伙就跟他喝的东西一样无味啊!”“是吗?”雷利没有任何表情,淡漠得像机械雕刻的石像。他的身边仿佛有一片真空,冷冷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是没什么不同啊!雷利有点微醺,舒适地靠着身后的椅背,伸展交叠的双腿。只除了……

  “雷利是吗?”“是的,莱恩阁下。”“啊……那个……”很难启齿哪……“刚刚收到费沙航路局的通知,你的养母,苏珊阿登纳女士也在蓝色唱针号上……”雷利下意识挺挺胸膛,神色有一丝慌乱:“就是被火流星击中而炸毁的那艘客船?”“是的。”“明白了,很多谢。”“不、不客气(这叫什么对话?),你可以出去了。”雷利行礼后转身离去,身躯依然挺拔刚健。

  对,这是唯一的不同。雷利吃力地站起来,迈着不稳的步子穿过无数桌椅和人。光影,声音,不断旋转,扩大,变得无限巨大,像站在高速飞行的飞船船头时扑面而来的千亿瑰丽星辰。

  “雷利的生日快到了哟!我准备给你一个惊喜,等着瞧吧!”“阿姨,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混蛋!你没长眼睛吗?”透过层层光影、声音,传到雷利意识中的不过几个无意义的音节。他伸手推开眼前的障碍物,脸颊重重地挨了一击,身体飞起来,跌到远处的桌子上,酒瓶破裂声夹杂着女人的尖叫。脸和手的剧痛令他略为清醒,抬起被碎玻璃割破的双手,鲜血染红了白皙的手掌。

  火流星直接击中了发动舱,爆炸产生的高温使人瞬间汽化,死亡来得没有一点痛苦。慈悲的神啊……那男人甩开银发女郎的手,走过来抓住雷利的衣领,雷利扣住他的手腕,沉膝、收腹、挫腰、卸肩,一口气将这个体格远比自己来得魁梧的男人摔了出去。在军校时,他的格斗技成绩优异得足以令任何人骄傲。天知道他付出了多少努力,只为了,苏珊阿姨说:“雷利,你真了不起!”这样一切就值得了……虽然她的目光仍然会穿越他的身体,停驻在某个他无法触及的时空……

  “约瑟夫,求求你别打了!”美丽的银发女郎哀求着,担忧地望向被七八个大汉围攻的青年,他看起来单薄瘦弱,完全不是那些人的对手,“求求你们住……”黑发青年的眼神变了,像熔岩般燃烧起来。女郎倏地住了口,愣愣地凝视他,他的动作充满弹性,洗练、优雅、迅捷、凌厉,当他狠狠地击倒对手时,唇边荡漾着微笑——一种近乎疯狂的微笑。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你从没爱过我,收养我只是因为我的父母是你不幸的姐夫和姐姐,因为你寂寞想有人陪。你的心里,从来就没有我,没有任何人,你,从没爱过任何人,除了……那个男人……

  雷利疲倦地倒下,闭上眼睛。愚蠢的女人……愚蠢得无法理喻、不可救药……

 

  “雷利,好孩子,别哭了。男子汉不会轻易流泪哦!”“爸爸,妈妈和哥哥,他们不是不要你了,而是因为他们有自己的路要走。每个人的路都不相同,顺着走下去,在交叉的路口,他们和你聚在一起,现在,路分开了,所以你们大家也分开了。”“苏珊阿姨也会跟我分开吗?”“会呀!总有一天,阿姨的路也会像爸爸妈妈一样走到尽头。但是在那之前,阿姨要一直陪着雷利。所以,不要哭了,好不好?”“我不哭,我已经十岁了,我是个男人,怎么能哭?!”这一年,苏珊二十六岁,经营一家小酒吧,日子平淡得像狮王红。

  那个男人,不知为什么很中意这个小酒吧,一星期要来两三次。有时带着女伴,有时和一个个子不高但看起来非常精悍的蜂蜜色头发的男子,有时,就一个人。

  有一天他独自来到酒吧,坐在吧台前喝光两杯黑啤酒后,对调酒师说:“随便来点什么。”调酒师想递给他烈性伏特加,被苏珊制止。她开了一瓶狮王红。那个男子蓝与黑的奇丽双眸里充满讥诮之色:“你想嘲弄我吗,小姐?”苏珊一言不发地微笑,温柔明朗的深褐色眸子迎视他无礼责难的目光。加进苏打水、柠檬汁和冰块后,单薄的酒味变得香醇,微酸苦涩之后,藏着隐隐约约的香甜。

  男子犀利的目光渐渐柔和,仿佛野兽收起了利爪。默默地喝着酒,苏珊默默地一次又一次斟满他的酒杯。

  “我以前见过你。”苏珊的手猛地一颤,些许红色液体倾出杯外。她仰起脸,眼眸无比清澈:“是的。”你记得我?太好了,你应该记得。从十五岁那年遇到你开始,我,一直在你身边。你喝醉了跟别人打架,我为你包扎伤口;被你甩掉的女人来大闹,我帮你善后;你喜欢喝酒,我就开了这间酒吧……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而已!而且必须小心翼翼不被发现,否则的话,大概会被你讨厌吧!

  罗严塔尔轻笑,托起她的下巴:“这么美的人,见过了怎么会忘?”他放肆地吻上她的红唇。

  雷利捏紧双拳要冲上去,被凯拦住,凯是在这儿打工的学生:“大人的事,小孩子别插手。”“今晚和我在一起,好吗?”“你是因为觉得寂寞,还是只是习惯了有人陪?”“有什么不同?”“有。”苏珊认真地说,“有。”罗严塔尔长久地注视她,然后,又吻住她的唇。

  这个晚上,雷利独自守着空屋。苏珊阿姨没有来给他晚安吻。他用力捏住薄被,眼泪怎么也止不住。罗亚尔哥哥仿佛又在嘲笑他。

  你这个只会摇尾乞爱的可怜虫……哭吧,随你哭去!没有人想理你……

 

  “是的,先生。”“姓什么?”“忘了。”“这样啊?……苏珊是你什么人呢?”“她是我的养母,先生。”雷利和那个男人之间,有过一次简短的对话。之后罗严塔尔喃喃自语着“真是不可思议”陷入沉思。雷利并不明白他所说的“不可思议”究竟指的是什么。

  之后,罗严塔尔离开奥丁,背叛,逝世。回想起来,仿佛只不过瞬息间的事。

  “阿姨,你还有我呀!你还有雷利!”听到这句话的苏珊,露出了渴求自由即将得到释放的囚犯,突然听见自己的刑期延长时,绝望得不知如何是好,而露出的悲哀笑容。“是啊,我还有你……我答应过,要一直陪着雷利的……”看着她的笑容,就像赤脚站在绝对零度的冰雪上,还来不及感到寒冷,就已被冻僵。雷利终于意识到,对苏珊而言,失去了罗言塔尔,这个世界便一无所有。

  是吗?我只是一个你不得不负的责任吗?只是你的束缚、你的累赘、你的牵累、你的羁绊、你的刑期、你的囚室?

  惨白的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钻进阴暗的房内,流淌在两座雕像上。

  两个月后,雷利十一岁,进入了幼年军校。虽然苏珊激烈反对,虽然他自己从未对军人抱任何好感。但是,那个男人生前也是个军人……

  阿姨,你知不知道,就像那个男人是你的一切一样,你……也是我的……一切……

  苏珊坐在床边,像他小时候发高烧时那样,清凉柔软的手,不时探探他的额头,拭去他的满脸汗水。

  对不起,阿姨,我撒谎了。那天罗严塔尔提督喝醉了,你问我他都说些什么,我告诉你他念着艾尔佛莉德、海蒂、彭妮、奥莉维亚、露西娅……其实,他说的是,“苏珊,给我一杯啤酒。”“事实上,这样的结果对我来说最好不过。”棕黑的长发掩盖不了苏珊清丽苍白的面容。她微笑着,无论什么时候她都在微笑,像女性化了的迷迦勒,一见她沉静的笑容,就会让人平静。可笑的是,这样的笑容,原来,只不过是个面具罢了。“奥斯卡他……是个对女性非常温柔的人。就算我那么了解他,仍然忍不住有过分的奢望和幻想。幻想,也许,他会娶我也说不定。然后就会得到像每个曾在他身边的女人一样的结局。这样子的话,我不过是个被赶下舞台的,演技拙劣的小丑罢了。但是现在,我可以欺骗自己,如果他还活着的话,说不定会爱上我的……这样子不是很幸福吗?比他在我身边还要……幸福……”可是,为什么要哭呢?阿姨,别哭,天使不会流泪的呵……

  苏珊的发色改变,渐渐褪色。成为银灰。深褐的眼眸也变成了淡紫色。“你醒了?”她开口问,“你还好吧?”雷利清醒过来,头痛欲裂。他赤着上身,左臂和双手缠着绷带。他好像跟人打架了。“这是哪里?”雷利掀开薄被下床,环视四周。精致小巧的女性卧室,白和浅啡的色调,令人觉得放松。他看见沙发上自己的制服,弯腰拎起来穿上。

  卧室的女主人似乎比客人更拘谨:“这里是我家……我……呃,他们被宪兵捉走了……”“谢谢。那我告辞了。”扣上最后一颗衣扣,雷利头也不回地开门离去。留下女主人错愕地微张着嘴,久久没有回过神来。青蓝色晨曦在深巷中荡漾。雷利深深地吸了口冰凉的空气,真是个令人精神一振的清晨哪!他扔了枚硬币给巷口的乞丐,然后走到街上。

  “雷利,好孩子,不要哭……”“我不哭,阿姨。我是个男人,怎么能哭?”“雷利已经长大了呢!”雷利低下头,轻轻地微笑。“是啊。这么多年承蒙关照,给你添麻烦了,阿姨。”街上行人稀疏,公车还没有发车。雷利顺着人行道转了个弯,向前走去。整个费沙响起了锺声。

  How many road must a man walk down, before we called him a 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