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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lisir d'a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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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下一幕中,她就将对他告白了!”身边的这个人在一整晚的演出中,就是这样不断地在我耳边用微细的声音告知我他所知道的即将上演的剧情,使得我兴味索然,难以为续,我勉强保持着微笑,将支撑下颚的左手换成右手,再将右手换成左手,所幸我还知道那场著名的告白唱段是在中间休息之后,我坚决地忍耐着,但是随着那倾诉衷肠未果的悲哀音阶被善唱的演员慢慢推向最高时,我感到一阵难以遏制的不安。

  终于,音乐在此刻停止,演员们在少见的狂烈欢呼中退下了舞台,在椅子的左边扶手处亮起了一道绿色的灯光,提示我们可以去休息室了。我有一点失神,望着处于最后的御用包厢,没有理会他伸在我眼前的那只关怀而有礼的手,那两位好像女神一样守护帝国及幼帝的尊贵女士,已经离开了,只有进行安全检查的内侍长官在忙碌着,接下来的西南第一间包厢是幼帝的外祖父玛林道夫伯爵的,第二间是专属帝国宰相米达麦亚提督的。而第三间和平时一样,没有人使用,恐怕内廷保卫永远也想不到,这是一个最大的疏忽。

  “多么完美的声音啊!”

  他这样对我说,以为我仍然沉醉在刚才那多少有点令人头晕目眩的表演中。

  我注意到自己的失礼,“不,是完美的技巧。”对于年逾四旬的歌者,赞美他的歌喉已经失去意义了。

  “我们到外面去吧。”我微笑着回答他,目光再次扫过御用包厢西南的第三间包厢,他挽着我的手臂,离开了自己的位子。

  站在帝国歌剧院大厅那华丽的水晶吊灯下,看着耀目的璀璨之色,他终于停止了一夜的唠叨,而就在我想要把目光留在他一个人身上的时候,一个老人的同时也是富有魅力的声音,轻柔的在我身后响起:“亚莉尔亲亲,现在可以接受我的爱吗?”

  “亚莉尔亲亲!”这是多么让人感到心神动荡的可爱的称呼,但对于年过三十的我,似乎已经很不合适了。确然无误的是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永远这样称呼我,我知道是他来了。比我更快和老人打招呼的是与我相对的他:“科普兰爵士,晚上好,多么完美的歌声,不是吗?”

  七十二岁的亨伯特所属的科普兰家族并非世家,而是在三代之前意外受封贵族头衔的,对于现任爵士,大众所给与的评价大概并没有什么好或是不好的明确好恶,大致上来说亨伯特给人的印象是一生都在追求美,追求具有魅力(尤其是对男人而言)的一切,一个永远不会被人讨厌,体面有礼的老花花公子,他没有在那几次有惊无险的绯闻案中耗尽家财,真是万幸。可是,又有几个人知道,他的第二种身份会是帝国秘密反战组织“十四人弦乐队”的最高领导人呢,不管怎么样,能够以自己全部财产支持反战事业的人,永远值得我尊敬。我转过身微笑着看着爵士,他的气色很好,腰板挺得尤其笔直,但却有点像是被大礼服包裹成了那样,身边没有带年轻的新女友,而是使用了一根手杖,这大概就是让他努力挺直腰板的最主要原因吧!想到这一点,我忍不住换上了另一种更加意味深长的笑容。

  “完美的技巧!真是完美的技巧!我完全被感动了!”科普兰爵士回答着他,将一个同样意味深长的笑容给了我,“那么,有没有让我的亚莉尔亲亲也同样被感动呢?”

  我无法回答,而他沉默着期待我回答,只有亨伯特仍然保持那种迷人的微笑。这多少是个有点尴尬的场面。

  “接受我的爱吧!”亨伯特取下了自己胸前的饰花,恭敬地献上,“我希望你永远幸福。”我接受了这朵水红色的木槿,也接受了亨伯特的轻轻一吻,然后亨伯特就离开了我们,回到了他的朋友身边。我感到有点冷,尤其是当我拿着这朵娇柔的花时,在花瓣上那晕染得非常动人的水红色后面,渐渐浮现出别的让我感到很冷的颜色,一种微微反光的黑色,在我思想的深处不自然的变成了一种很少见的墨绿,那种比翡翠更宝贵的墨绿,因为它只会出现在那个人的脸上,那个造物主特别用世间珍贵宝石塑造的少年的脸上。而那双墨绿色的眸子,就象是沉入深海的蓝宝石,深邃的让你永生难忘。

  “怎么了?”他问我。“感到不舒服吗?”

  “不,这朵花太美了,请您帮我把它戴到我的胸前。”我望着眼前这双真诚而肤浅的深褐色眼睛,做出了他意想不到的请求。他笨拙的把花固定在我的白珍珠胸针上,当他再次别上阵扣时,尖利的针头刺入了我的身体,白珍珠立刻变成了最为可爱的粉红色珍珠,好像是被花朵染成的一样。他紧张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我自己动手戴好了胸针,之后我才真切的感到疼痛从左边胸口扩散开来,他关切地握住了我的双手,让我感受到了来自他身体那战栗着的温暖,在我为了他勉强微笑时,那种让我感到寒冷的墨绿色一下子荡然无存了。我突然无法控制的对他说了一句话:“西格弗里德,你知道吗?我就是出生在歌剧院的休息室里的。”然后,我知道我已经被他彻彻底底的感动了,而我也为自己的人生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母亲的一生就好像帝国歌剧院纵情高歌的歌手一样,快乐而未曾终止地唱到了自己生命的终结,并且把那首最悲哀的不可摆脱的命运之歌留给了自己。

 

  就在同样华丽得让人感到奢靡的谢罗庄园,作为罗森塔夫斯伯爵唯一女儿的母亲度过了自己最为幸福辉煌的时刻,为庆祝自己的三十七岁生日及结婚二十周年,她宴请了大约五百位宾客,其中有罗森塔夫斯家族全部成员,包括对她当年对她任性下嫁议论不止的亲戚,所有人被盛大却又疯狂的宴会刺激,都簇拥着仍然美丽妖艳的她,不断有人为她献上空泛的祝贺和危险的殷情。之后,当宾客散尽,剧情急转直下,母亲死在了庄园的喷泉里。我还清楚的记得,如果不是因为有使莱因哈特皇帝扬名旧帝国的那场著名战役占据了星期一早报的头条,我们这个号称二百年没有丑闻的家族的宝贵名誉就会毁于一旦。

  那个时候,我的名字还叫做亚丝特莉佳·冯·罗森塔夫斯,身份是已故罗森塔夫斯女伯爵的独生女,女伯爵头衔唯一合法继承人,支配着——不!实际上是将要支配——包括自己父亲在内的一些人的命运,同时对于母亲的神秘死亡充满了疑惑。我就象坐监一般的等待着跨过人生的最大障碍——等待自己到达法定年龄,希望可以早日随意支配在我名下的一切。

 

  “乖乖,告诉妈妈,如果你将来做了女伯爵,最想要做的是什么事情呢?”这是在我小时候,母亲常常问我的问题。

  “我想要成为公主,我不要做女伯爵。”年幼的我认真的回答着,“进入那个老色鬼的后宫?哈哈……”母亲大笑着,一路小跑去把我的回答告诉父亲。

  这是我在十五岁夏天的一个午后所做的梦,却也是我对于幼年生活唯一的记忆,“母亲尤金妮亚(Eugenie),父亲夏尔(Charles)。”一整个上午,穿戴黑色丧服的我在伊莎姨妈的陪伴下,清点被母亲束之高阁的祖先们的画像,在看过一堆被母亲称为“三位一体”的标准画像后,我见到了我的父母。就身份而言,两个人刚好可被称为“公主与仆人”,但起码在这张画像上,尤金妮亚和夏尔是那么完美自豪的在向世界上所有人炫耀自己的爱情,可惜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一切全然失去了意义,在伊莎姨妈从我眼前拿走这幅画之前,我已经象是发疯般的尖叫起来,我推开侍女和伊莎姨妈,冲出了房门,一路跌碰的奔向花园,在大门拦住我的是父亲,看到同样身着丧服的他,我有了一分钟的安静,接着是据说从未有人听过的毛骨悚然的笑声,然后,我的心脏象是无法承受这种剧烈的激情一样,将我带入了不省人事的长时间昏迷。

 

  “亚丝特莉佳,还疼吗?”西格弗里德·冯·拜罗伊特关切的问我,和伊莎姨妈一样,他总是发不好“佳”的音,听在我的耳朵里,就好像是在发“德”的音。我记忆中的谢罗庄园就这样随着我的名字消失在现实的那边了。

  “不,我不疼。”可是就在我为了他说出这种话的时候,回忆所带来的悲伤却很真实的再度从左边胸部的伤口处开始扩散,我看到了一张关怀的脸,然后又无法抗拒的被拉入了对往昔的回忆之中。

 

  “不会再有人来伤害您了。”在我的房间里,在这个我生活了十五年的家里,我第一次成为了脱离父母的孩子,父亲离开了谢罗庄园,以女伯爵的第一监护人的身份开始审核罗森塔弗斯家族所经营的各种产业。“今天,我特别来知会您的就是这件事。”我坐在自己的床上,假装对父亲离开的事实没有预料,我没有太过惊讶,也没有想要高兴。心里唯一考虑的是威尔森律师为什么还不离开。

  “如果,您能回忆起任何……”威尔森律师的话刚一开口,立刻被伊莎姨妈打断了。

  “可以了,威尔森先生,我想现在伯爵小姐应该休息了。”一边说着,伊莎姨妈一边将威尔森律师拉到了门外。在威尔森先生出自礼貌地关上房门后,我听到门外传来伊莎姨妈隐约的声音。我拉过被子,盖住脸,尽量不去听外面的声音也不去想发生过的事情,然而毫无疑问,对母亲突然死去抱有怀疑的并不只有我一个人。

  我开始生病,发烧伴随着长时间的昏迷,我不记得有什么人来看过我,有什么人对我说过什么,但是我很强烈的感到自己会死,我已经完全不担心罗森塔弗斯家族是否因我绝嗣,我只想在自己死掉之前再见父亲一次。掌管着谢罗庄园的伊莎姨妈坚决不准父亲见我,这个是我在以后才知道的。而我在一直无法了却心愿的痛苦中,竟然因为怀着对父亲的强烈怨恨而活了下来。到我终于可以离开床的时候,已经是我16岁生日过后了,在我不知不觉中,我越过了那个时间所设的障碍,我成为了女伯爵,新的罗森塔弗斯女伯爵。

  “所谓责任那种东西,不过是为有价值的女伯爵而设定的。”我已经对女伯爵的身份厌倦了,在这一年之中,我不断的被罗森塔弗斯家的人骚扰,伊莎姨妈也渐渐变成了讨厌的人。这种叛逆的情绪,是不是出自青春期的必然,我已经分辨不清了,但是我可以清楚记得就在我对伊莎姨妈说出这句话后,她是用了那样一种充满憎恶和蔑视的目光盯着我,然后坚决地对我说:“亚丝特莉佳,你必须结婚!你必须洗掉你身体里流淌的那卑贱的血统!”

  “我身体里卑贱的血统?”我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可是我想对这个一度连祖先封地都几乎失掉的罗森塔弗斯家族来说,恐怕没有资格对任何人的血统做出这样的评价吧?”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恶毒了,然而相同的话就是这么顺当的说了出来,“如果我没有记错,拼命保持良好名誉,方便找个有钱的妻子来壮大家族力量,正是罗森塔弗斯家族的传统没错吧?”

  伊莎姨妈的脸变成了灰白色,她没有母亲那漂亮的棕色头发,所以灰色头发下的那张脸真是吓人。我说的全是实情,她无法辩驳,然而要她亲口承认,对于她而言,却是比死更残忍的羞辱。她思考着,终于留下来,“但是,你有责任必须结婚,你要为爵位留下合适的继承人。”话题终于转到重点了,伊莎姨妈有一个可以做我丈夫的儿子,而刚好罗森塔弗斯家没有留给姨妈和同样有头衔没钱的姨父半分钱。其实,这就是关键,没有什么好说的,通过婚姻获取金钱,是最自然最合法的。我在心里用年少的方式冷笑着,努力为自己的恶毒找一个成功的结束,“那么,开个舞会吧,我想要在生日的时候,热闹一些。”我微笑着,“我很期待见到大家。”这是三个月来我第一次对伊莎姨妈露出这种让人无法怀疑的甜蜜笑容。姨妈心满意足的离开了,留下我一个人安静的在书房里。

  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的血统是否纯正,尽管我知道父母的结合有过那么一段故事,在这个看重血统的国家里,也许我真的会因此有点与众不同,但是帝国的贵族——即便是最高贵最显赫的家族——也并不缺少与所谓卑贱者结合的例子,何况皇帝本人已经把赐予非婚生子女继承权作为犒赏功臣的特殊恩典,比起他们,我父母的结合和我的身份无可挑剔。很快的我感到思考这问题让我心烦,更加让我心烦的是当我走到窗前想要透透气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代理钢琴老师豪泽男爵的车正从大门进来。伊莎姨妈显然是为了惩罚我,而请了这个讨厌的男人做我的钢琴老师,原本一直是父亲亲自教我演奏的,“现在我已经痛恨所有和钢琴有关的东西了!”我一边大叫着,一边将手里的书对正走出车门的豪泽砸过去,然后,我的钢琴在一阵巨响中,被倒下来的书柜和大约五千本书掩埋了,奋力推倒书柜的正是我。直到我离开谢罗庄园,钢琴也没修好。

 

  “亚丝,你和拜罗伊特怎么不去听特别演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将我从跳跃的往昔中拉回了歌剧院大厅,是米达麦亚夫人,这个幸福的女人保持了自己的美丽,更为重要的是她同时也保持了善良的心。她是我在慈善活动中认识的朋友,也是唯一对我的过去没有任何好奇的人。我没有理由拒绝她的友谊,可是出于对我们悬殊身份应该有的谨慎,我在公众场合从不以她的朋友自居。听到她过分亲切的称呼,我勉强笑了,这才发现她那位身居高位的丈夫,亲密的陪伴在她身边,这对刚刚去偈见过幼帝及皇太后的宰相夫妇,现在大概正在寻找他们那位顽皮的公子。略比幼帝年长的宰相公子,是个出人意料精力过盛,漂亮而聪明的孩子,但却也是个让父母操心不尽的孩子,说到原因,大概和宰相本人那种几乎可算没有原则的溺爱有关。米达麦亚公子的来历,一段时间也曾成为过流言的焦点,不过,现在一切都已经真正成为了遥远的过去,那个孩子毕竟还是平安健康的长大了,不管他到底传承的是谁的血脉。

  “罗森塔弗斯小姐……”米达麦亚宰相突然对我说,“真是的,渥佛!叫亚丝小姐就可以了,可以吗?亚丝?”艾芳瑟琳夫人问我,我和拜罗伊特同时感到不妥,我含含糊糊的做不出任何回答,宰相本人笑了笑,顺从的改口道:“亚丝小姐,我们曾经在哪里见过吗?”居然是这种问题!大概也只有米达麦亚宰相才会如此自然的在自己夫人面前问出如此没水准的问题。“没有,我想这是我第一次和您本人说话。”当然,我说谎了,我以为在米达麦亚宰相的眼里,我不过是个继承祖产的平凡的女伯爵,一个对国家没有任何影响的中等贵族。可他居然想起来了,也许是因为今晚他和我一样在相同的剧院看相同的剧目,然后有了相同的感动,所以当他看到不同的我佩带着相同的花朵的时候,也就和我一样回忆起曾经让我们命运交错的往昔。

  宰相考虑了一下,还是说:“可是,我记得我们好像真的在那里见过。”我被他坦白自然的态度逼到了谎言将被揭穿的边缘,就在我决定继续撒谎的时候,一个黑眼睛少年轻快地跑到了我们面前,立刻把米达麦亚夫妇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了过去。而拜罗伊特身边也多了一个神色紧张的中年男子,我没有打扰幸福的米达麦亚家,也不想干涉拜罗伊特作剧场经理份内的工作。“对不起,我恐怕不得不离开您一下。”拜罗伊特苦笑着对我解释,“我从来没想到会发生那种事情,米达麦亚宰相的包厢看来无法使用了,我必须去想办法处理。”

  我吻了拜罗伊特的左边脸颊,在他耳边轻轻说:“快点把事情解决,我等着和您看下半场演出。”这句话让他快乐的和那个职员离开了。我无意打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在拜罗伊特离开后,突然感到独自与众多不熟悉的人相处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那种无法排解的紧张和不能确定自己位置的不安,最终会化成悲哀,除非怀有那种决意寻求伙伴的决心和目的,否则将因为这种悲哀而痛苦,最终逃开。

  我第一次深刻感受到被漠视被孤立的悲哀,是在我十七岁的生日舞会,我拒绝了所有人的邀舞,一整个晚上都在和名声不佳的豪泽男爵调笑,在晚会的后半段里,大家就是用这种态度对待我这个理所当然的主人的。我很讨厌不自量力的豪泽男爵,可是我很想看伊莎姨妈和大家那种咬牙切齿瞪我,却又对我无计可施的复杂表情。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不敢保证自己还会选择用堕落来报复对我有所企图的亲族。但是必须承认,虽然有点孩子气,这却是我一生中最成功的一次报复,为什么我要这样说,因为被我报复被我戏弄的人是那样迫不及待那样强烈的回应了我,让我的一生就这样改变了。

 

  他把我抱在怀里,不知道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我看不到他的脸,只听到他的心脏很有力的在跳动着。我在昏沉的困倦中听到他在呼唤我,“醒来吧……”

  救我的人,确切说是捡到我的人,是在这个庞大都市里某个蔬菜店老板娘的孙子,一个十八岁的送货的男孩子。当我自他的怀里醒来,发现这个相貌平凡的救命恩人有着可以带来阳光般温暖的亲切笑容,为了这个笑容和它的主人,我活了下来。在这个小小的蔬菜店里开始了我新的人生。

  “靡菲……嗯,不,伯利德,我可不可以看看桌子上的花?”里面房间里的我对在外面搬洋葱的伯利德问道。那是一个微微有些炎热的下午,“奥丁的夏天很快就要过去了。”我这样想着,又再看了一眼伯利德刚刚放在桌子上的花,在我确定那不是芹菜后,我用不太正常的好奇一直关注着它。

  “琴恩,那……你看吧!”硕大的甘蓝被伯利德仔细堆成了一座绿色的小丘,他在甘蓝的旁边放上了几个菊芋作为装饰,“放在最下面不好看,对,放在那个边上就好多了……那,我就看了喔!”我打开包在花外面的报纸,立刻被一种浓郁的香气包绕,还带着水珠的白色双重花瓣香堇安静的呈现在我眼前,这是奥丁,或许是全帝国星域里生长着的香味最为浓郁的花朵。“好香啊!是不是复瓣香堇?”奶奶问我。我慢慢将花放到一边,展开了包裹的报纸,在全民权利案第三次被否决后政府正式宣布全民动员性的大规模征兵,尽管用双线隔开,我还是看到登在这个灾难性消息旁边的文章的标题正是“罗森塔弗斯家继承人案终审决议!!”。

  “卑贱的血统,真是卑贱的血统啊。”我感到空气里的花香越来越不正常了,好像一条条无形的丝线牢牢地缚住了我,又要再度将我拉回那个恐怖的夜晚。在我的心里,那个夜晚就是我一生最大的噩梦,说不得也碰不得,我无法回首,也不准任何人回首!

  不,我已经是琴恩·塞弗罗斯了,这个家里那位慈祥又有些固执的奶奶坚决为我取了这个名字,“用我的姓吧,自从我的不孝子死后,就只有一个塞弗罗斯,我很孤单呢!”奶奶这样说着,自己动手在名字那一栏上填了起来。“奶奶!!!人家都还没答应!”伯利德叫着,想要去抢下奶奶手里的笔。

  “没有关系,我很喜欢这个名字。”说着这样的话,却有一滴冰凉的泪滚落在衣领深处。

  现在,第二滴眼泪正滴落到报纸上,将陪伴过我十五年的姓氏弄湿,然而记忆并不随此暗淡,反而自泪光凝结之处,映现出我早已淡忘的画面。是谁想要将我溺死?一张男性的脸,只有这个人的脸不断出现在我记忆中,不!他不是父亲,绝对不是那个疼爱我,爱惜我的父亲!我猛地撕裂了报纸,将我的过去扔在了地下。一封信随着破碎的报纸掉了出来,落在摊开的香堇花束中间,简单的白色信封,同样简单的字体,唯一特别的是花纹错落交缠的金色印记,我抓起信,却无法用同样的速度打开它,这是一封……

 

  我没有力量阻止命运残酷的前进,它轰然辗过我们的时代,湮没了一个尊贵的姓氏,建立了一个崭新的帝国,只是在一切还没有完全成为历史之前,它留给我的只有悲伤。当伯利德永远离开我之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常常会以为耳边又真的再度响起他的声音:“我们一起去走走吧。”我独自留在我们最后相见的这间房里,幻想这里会再度飘满花香,伯利德会再度回到我身边。然而,死去的人不会复生,我所遭遇的悲哀也并不比别的失去亲人的人更多,伯利德死了,和他的部队消失在宇宙彼端,这就是真实的战争。

  “如果我死了,希望你每年给我送白色百合花。”很久以后另一个选择了战争的男人这样对我说,在那一刻,我决定忘记他带给我的所有痛苦,因为我知道他是怀着必死的心离开的。伯利德从没有说过类似的话,他总是笑着说要回来,让我不要担心。我现在才明白这是伯利德在用自己的方式给我最宝贵的承诺。

 

  “靡菲斯特,你知道并不受人欢迎……那个……我,我是想说,不是……我的姓的确不太好,可是我……,其实我不是……,但是我希望……,那个你,……介意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淡漠的回答着,“很晚了,我们回去吧。”

  “……,你,你愿意使用我的姓吗?”在最后,他终于对我说出了这句话。

  “我不介意做恶魔。”

  我的记忆突然混乱了,另一个男人的影像出现在我的回忆中,那么霸道地赶走了其他人,不是重合,而是以侵略的方式用属于他的一切烙化了我的记忆,连曾经最痛最深的伤口,也被他烙平,那留下的早已结疤的伤痕,就成为了我对过去些微的追忆,而在这微薄的记忆中,一旦出现了他,就会混乱,然后消失无踪。

 

  “亚丝,这次实在太不好意思了。”我的手被人轻轻握住,耳边是宰相夫人温柔的赔礼,我茫然了,回神看着面有难色的艾芳瑟琳,不知道自己又失神了多久,又做了什么奇怪的举动。

  看到不知何时已经站到宰相身边的拜罗伊特,我的心这才稍稍安定,“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两位男士不约而同的望着我,脸上露出多少有点尴尬的表情。

  拜罗伊特很快来到我身边,“亚丝特莉佳,实在对不起,是有关米达麦亚宰相的包厢的事情……”

  “怎么了?”

  “他的包厢今晚恐怕无法使用了,所以,我……我把我们的包厢……”

  “没关系。”我不想为难任何人,但就在我听到拜罗伊特的决定后,还是明显的感到胸腔里突然充满了一股辛辣气息。“那么,我们呢?”

  拜罗伊特沉默了,我早知道今晚剧院里没有空位,选择离开无疑是不礼貌的,但是我也没有任何义务留下来。我终于强迫自己冷静,我看着拜罗伊特,慢慢地说:“还有一间空着的包厢吧?”一切的禁锢都在此刻被我抛开,过去那些悲伤的快乐的所有的记忆重新占据了我全部的心灵。“但是,你知道的,那个包厢我是无权使用的。”不错,那个包厢拜罗伊特是没法使用的,不仅是他,而是所有的人都不能够使用,除非是那个持有信物的人,否则按照最初的约定,那个包厢将永远被关闭。

  我几乎是僵直着转过身去,“到今天,那个包厢还是可以由他和他的代理人支配吧?”但是我不能,不能和拜罗伊特或者任何别的什么人去那里,整整八年,我都是在远处默默地看着那个无人使用的包厢,看着他所遗留的最后一点点痕迹。

  “是的……只要持有……”象是预感到了什么,拜罗伊特有点迟疑的靠了上来,而米达麦亚夫妇也来到了我身边。我看到在大厅另一边的亨伯特丢下自己的朋友,快步向我走来,是的,他要阻止我做这种必将破坏一切的坦白,但是恐怕已经太迟了,对于我来说,我已经毫无办法的被那个人带回到那个夜晚,正如他对我说的那样:“让一切都毁灭吧!让我亲手来毁灭一切吧!!!”

  我说出了那个作为约定的名字,然后将那个人的话再度重复:“从明天开始,我就将成为这个国家最大的敌人,而我的名字将再也没有人提起,所以,这个叛逆者的名字就是唯一的信物,也是最合适的……”

  “瑞贝尔·莱恩。这就是约定的密押。”当我再次重复这个名字的时候,亨伯特已经站到了我身边,“亚莉尔,你为什么?”他几乎是用强忍愤怒的痛苦表情问出这句话的。“亚莉尔,你为什么非要选择这样做呢?”面对多年来宛如慈父般给我关怀的长者,我无言以对,“原谅我,请原谅我。”内心深处的我是这样在不断呼唤着,但我却又明明白白的听到另一个声音,“不是的,除了他,谁都不行。”

  “原谅我,但是……除了他,谁都不行。”我已经没有时间去理会宰相夫妇的表情了,看着拜罗伊特,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希望他也听到我所说的话,“现在,我可以使用那个包厢了吗?”从这一刻开始,我们的关系完全改变了,花费五年时光所积累的一切就这样被我亲手结束掉了。我以观众的身份等待作为剧院经理的拜罗伊特的回答,“是的,请跟我来,我来帮您打开包厢。”他回答了我,没有任何的表情。一切就这样结束了,我相信自己已经亲眼看到。亨伯特想要跟上来,被我制止了,他也不能,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也就再也没有回头的理由了,如果这也是天意,就让我用这个夜晚来缅怀我作为琴恩的过去吧。

  拜罗伊特为我打开了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很多年没有使用过的缘故,到座位的距离好像稍稍比其他包厢远了一点,当我真的要踏出这一步,一个人去承受所有的过去的时候,我犹豫了,因为在我面前的是以远比阳光更为耀目的璀璨的笑颜建构的欢乐世界,而不是那好像会引人永沉深渊的墨绿色宝石所装饰的清凉之夜。

  “不,已经没有回头的必要了。”我毅然走出那道多少还遮掩住我真面目的阴影,站到了两个座位之间。一道非常突然的亮光照了过来,几乎是在与我相同的时间,皇太后也回到了自己的包厢,我听到下面的观众发出了一阵骚动,然而明显不是为了幼帝和皇太后,我感到无数的目光投向了我,不过我想已经没有关系了。“这个包厢的秘密,就由我来结束。”我想要去打开置物小柜的抽屉,就在我弯腰的一瞬间,身后的拜罗伊特扶住了我的腰,“我必须留在你身边,就这样。”他一边半抱着将我放在座位里,一边用从未有过的低沉声音严肃地对我说。我顺从的坐在拜罗伊特身边,无法思考,也说不出任何话,然而,骚动的人群却因为接受了我们所表现出来的虚假和睦而渐渐安静。

  “母亲尤金妮亚,父亲夏尔。”我要再次经历痛苦了,我要去打开早已发誓永远紧闭的记忆之门,走进回忆吧,将所有痛苦留在这个夜晚,将自己留在回忆里。

 

  “哈哈哈哈哈哈……”他并不是咬牙切齿,而是发自内心的大笑着,这个以后会成为罗严克拉姆王朝历史上最大叛逆者的男人——年轻的凯因伯爵,在我们第二次的见面中,突然笑得象个孩子。面对他少有的快乐,我却丝毫没有快意,“请不要嘲笑别人的姓氏。”从刚才确定了我就是“靡菲斯特小姐”之后,他就一直在笑。

  “为什么?难道你很介意别人嘲笑你的姓氏吗?”他还是在笑着,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

  “您的做法是在侮辱亡人。”

  他又开始大笑了,仿佛我的存在只是为了逗他开心而已,如果不是考虑到作为女性在公众场合所应该注意的礼仪,我早就离开了。

  “真有那么可笑吗?”

  在街对面,有人在向我招手,看不清楚是谁,大概是亨伯特派来找我的人。我是在路边被凯因伯爵拦住的,我不知道该不该丢下他去参加今天的聚会,很显然的是,带着这样一位帝国重臣去参加反战组织的秘密会议,实在是愚蠢的行为。我相信他知道我的身份,但他对我所从事的违法活动好像视若无睹,似乎也完全没有想要通过我逮捕什么人的意思,正因为如此,我感到非常迷惑,我努力回忆在第一次见面时的每一个细节,想要为他这种好像事不关己的态度找个理由。

  “演奏大概要开始了……”突然恢复了淡漠神态的凯因伯爵看着那个在他注视下匆忙跑掉的人,用一种轻松的奇怪语气说道,“其实,少了你,也没有什么关系。”他又很自然的开始否定我的能力了。

  也许正如以后的历史学家谈到这位背负“卑鄙反叛”之名的伯爵时所描述的那样,齐格飞·冯·凯因伯爵是个很讨厌的人,不是那种被父辈的权势或金钱养成骄矜态度所引起的讨厌,而是伯爵始终抱有一种对整个人类社会的否定,这种带有潜伏性的心理症状,在堪称“优秀人类范本”的莱因哈特皇帝在世时,因为伯爵对于皇帝陛下有着病态式的崇拜,所以没有发作,在皇帝死后,伯爵找不到同样优秀的代替人,终于爆发。真正可怕的在于凯因伯爵本人丝毫没有野心,他和莱因哈特皇帝一样,有一种类似原始宗教中殉道者的悲观态度和完全牺牲精神,但是这种对自己,对整个国家,甚至整个人类社会的悲观态度,往往会导致大规模的杀戮与毁灭行为,而在原始宗教中这被称为“献祭”。

  “第几年呢?”伯爵眼望着街对面,几乎背对着我对问出了同样非常失礼的问题。我努力寻找着这位救命恩人的优点,但是却从未如此力不从心。

  “不需要我回答,您也应该很清楚吧?”

  “亚莉尔 J·靡菲斯特,原名琴恩·塞弗罗斯,年龄二……嗯,恐怕不是真实年龄,亨伯特·冯·科普兰的新女友,极有可能成为第二任科普兰夫人,这个……也不太可能,目前的工作是科普兰爵士的私人秘书,喜欢浅粉色玫瑰,鲜红丝缎礼服,白色珍珠首饰……很完整的资料,安全部大概也就只有这点能力了。要我再念下去吗?”安全部有我的资料并不奇怪,意料之外的是竟然真如亨伯特所说的那样,我的过去好像消失在空气里,无人查知。

  我很勉强的笑了一下,“真是很完整,好象贴身女仆帮忙收集的一样。”

  “哼……是这样吗?恐怕还轮不到你来评价他们的工作效率!”在一瞬之间,伯爵那种喜怒无常的性格又出现了,他一边用斥责和轻视交织的语气回答着我,一边不由分说地拉着我离开了座位,“走吧,不要在这里耽误时间了!”

  “慢一点……您在说什么?”虽然已经领教过伯爵不守礼仪的快速退场,但现在被强迫着跟他在短时间内走了这么长的路,则又是另外一种体会。我完全跟不上他,而他也丝毫没有要为我放慢速度的打算,他一心快步向前,同时紧紧抓牢我的手,几乎是用拖的带着我前进。“快停下来!我跟不上!”因为根本已经没有礼节可言,所以我也就放声大叫起来,“我不跟你走!”当我最终喊出这句话时,伯爵才猛地停下了脚步。就在停止的这一瞬间,我感到双脚仿佛被放入了烧红的铁鞋里,他刚一松手,我就无法支撑的坐到了地上。

  毫无疑问,我们的举动已经引起了很多人的好奇,伯爵显然被越来越多的无聊目光弄得有点心烦意乱,如果在这个时候,他放弃留在我身边,不,即便我已经不再是会因为瘫软在男人面前而脸红的少女了,我还是要这么说,他完全不应当留下来,正如亨伯特所说可怕的错误之所以可怕,在于连最善于预测的人也不知道那是错误,从那个时候开始,不仅是伯爵错了,连我的心也跟着错了。不知道是善良还是没原则,最后伯爵那种在实战中被训练出来的谨慎占了上风,他勉强向我伸出了手,却根本没有考虑到我是不是有力量站起来,我在挣扎着站立时,再度瘫软在地,伤口一次又一次被拉开挤压,再被挤压拉开,我感到无法继续用自尊克制眼泪,于是,我哭了。

  “真是麻烦……”伯爵一边用毫无怜惜和体贴的语气对我说这样失礼的话,一边俯身抱起了我。“手帕在左边口袋里。”也许是我听错了,但我最后还是用放在那个口袋里的手帕擦干了眼泪。

  突然变暗了,一切都变得很不明显了,只有那个方向仍然一如先前,在这个最佳的角度观看御用包厢,任何时候都是那么一目了然,无所遮蔽。演出又要开始了,慢慢升腾在舞台上的雾气中包含着一点不稳定的幽蓝,让人不免要为男女主角的未来担心,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身陷迷雾的时刻?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需要用多长的时间才能走出迷雾?拜罗伊特握住了我的手,“您在想什么呢?”好像一直在期待着被他问到这个问题一样,我感到一阵从内心深处传来的兴奋,“以前的一些事情,拜罗伊特一直都不知道不了解的事情。”我的声音微微颤抖,正如此刻那回荡在剧院里的琴弦上最柔弱的颤音,我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控制得那么完美那么巧妙,因为那个琴音已经这样被演奏过千万遍,而我将要诉说的事情却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的触及。

 

  “也许你已经被人跟踪了。”伯爵抱着我拐进了一条僻静的街道,很快消失在这个城市地图最隐秘的阴影交错中,经历了好像有一百年那么久,第四次回头观察的伯爵突然露出了一丝笑容,那种在他这张多少还带着玩世不恭表情的年轻的脸上显得如此狰狞的笑容,他看看我们身后没有人迹的街道,慢慢的对我说:“看来非做不可了!”在这一瞬间,我感到气血上涌,然后是被伯爵放到了地上,“拿着它,不敢看就用它蒙住脸!”他脱下了黑色外套,准确的扔在我头上。

  我立刻明白了凯因伯爵的意思,虽然我看不到跟踪者在何处,但既然他已经这样说了,想来马上会发生的就是“消灭”的这回事了。我打了一个寒颤,看着伯爵慢慢走到街的拐角,无论怎么看他都很沉着,刚才那种狰狞的笑容已经消失无影了,好像是在用全部的意志力压制着一种狩猎前的兴奋,有一点微笑遗留在他的嘴角,非常非常不可思议,觉得现在的他很耀眼,那个动作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突然的又再度脸红了。“别看我!”他低声地警告我。就在这一刻,有个男人出现在了我们之间,不,是我的面前,那个人完全没有注意到站在一边的伯爵。我根本来不及看伯爵是怎么出手的,那个人就已经倒了下去。

  “啊!!!!!!!!”

  还是不能避免的,发出了这种可怕的声音,不是为了那个人吐出来溅到我身上的鲜血,也不是因为第一次听到的这么巨大的人骨断裂的声音,是因为这张面孔,虽然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但那种懦弱的温柔的表情,的确是无数次将我从梦中惊醒的那张脸所独有的。我应当亲切称呼他为“父亲”的人,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我最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他……不会死?对不对?”在混乱之后,我发现凯因伯爵没有补上几拳的意思,突然非常的害怕起来,自然想到了最可悲的结果,“你还真是小看我的能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却还是不太情愿的回答:“你叫那么大声,害我分了神。”听了让我稍稍放心的答案,眼泪却又再次流下来,就是没有办法去好好看看我的父亲,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你真是麻烦!”嘴巴很坏的伯爵又过来扶我了,“你要留下来照顾他吗?”我也知道非走不可,可是又很希望可以多留一下亲眼看到父亲没事。

  “不……不能留下他……一个人……”我一边扶着伯爵的手站起来,一边哭着提出这种无理要求,我是没有能力保证父亲的死活的,而伯爵绝对有这能力,然而他显然没有救助自己对手的习惯,一听我这要求便皱起了眉头,他看看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父亲,又再看看我,嘴角那早已消失的微笑,突然又回来了,“你对你的客人还真是很有心啊……”我的身体僵硬了,心也僵硬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着自己,所有的一切都那么痛恨,希望重新选择的意念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一直以来让我有能力坚持下去的亨伯特的声音渐渐变淡了“你是坚强的女孩……”不,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倒在我眼前的这个将死男人的女儿,我只是他的女儿啊!

  “还要救他吗?他不会……”好像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伯爵有点恶毒的又象是开玩笑的声音。

  “不!他是我父亲!我的父亲!”无数混乱思绪中这一面的我把这句最重要的话传了过去,我感到伯爵放开了扶住我的手,我僵硬的身体在倒地,在消失,在化入冷漠的风中……

 

  阳光非常明亮的直照过来,晃得我看不清在那道阳光里的到底是谁,“亚莉尔,你醒了?”是亨伯特,他走过来一点,握住了我的手,“对不起,我实在太自私了。”很有点做梦的感觉,不是亨伯特的温柔,而是这种道歉的气氛。

  “怎么了?亨伯特……”

  他松开了我的手,“我不该夺走你的过去,让你为了我牺牲这么这么多,听我说,等到第三权利案通过后,我会把一切都结束的,这一切都该结束了。”亨伯特所说的是他的理想,建立一个拥有正确理念的文明社会,而不仅仅是一种简单意义上的社会制度,这也是他创建“十四人弦乐队”的主要原因。我是不明白什么叫正确理念,也不清楚什么是所谓文明社会,和大多数人一样,我崇拜个人尤胜相信正确理念,我是全心全意信任亨伯特才会对他的社会改造建立文明笃信不移的。

  亨伯特离开了我的房间,过了一阵,我听到从外面传来那首熟悉的曲子,亨伯特的“清泉之梦”,那是他悼念夫人的作品,好像轻云之上飘摇幻化的精灵,在飓风中坠入人间,虚无的爱情终究无法用双手把握,当她再度回到轻云之国,一切都没有改变,这不过是一场发生在决不能触碰的水泡中的梦,只有断流的泉水边那个懊恼的少年为她落下的一滴眼泪,告诉远行的风曾经有过什么……

  我又在为无法改变的过去流泪了,虽然到最后那也只是一场悲伤的梦,但对我来说这更像惩罚,每一个音符都在提醒我将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应该珍惜吗?或者是放弃?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对亨伯特有了那样的依恋,是爱或者是喜欢?不可能不再重要了,一切都起了变化,有点什么东西出现了,在对我示意,“琴恩还可以去爱,任何一个不是叔叔也不是兄长的男人。”原来我是这么贪心的人,不爱亨伯特却也不要放手,也许最合适琴恩的还是做伯利德的妻子,那个平凡蔬果店的小老板娘,上天真是会作弄人,为什么非要到了这个时候还让我看清楚自己的可悲!

  “小姐……手帕。”有人给我递过来一块手帕,多少让人感到一点意外,随便的进入别人的家里,然后潜入到最里面的卧室,于是我转过了身体,面前的是比我想象中要高得多的男子,他有一双对于男人而言过于纤细的手,之后我慢慢抬头,看到了垂在黑色军服上的漂亮的银色头发,再后来是他的眼睛,整张脸泛滥在一种同情的表情中,唯有这双好像有着反光的眸子,宝石般的镶嵌在银发所不可及的地方,他看着我,发现我也在看他,很自然的脸红了。

  于是,我知道遇到有趣的人了,非常可爱的男孩子,所以我就没有继续流泪。而是像所有面对可爱男孩子的好姐姐一样,将他请到了我自己的小客厅里。

  “……情况大致上就是这样,如果您愿意,可以随时去看望他。”

  一边说着一边拿出医院所给的探望证,在交到我手中之前,突然停住了,因为我的不谨慎,让他清楚的看到我再度失态。

  “那个……我想可能安排上或许有很不恰当的地方,您有什么要求,请务必告诉我,……这个……是凯因伯爵特别吩咐我的。”

  那个凯因伯爵?会说这样的话?眼前的男孩子用笨拙的方式安慰着我,却没有考虑到自己所侍奉的那个男人的恶名或者另一种说法叫独特的个性,已经是帝国内少数几个可以令奥贝斯坦和罗严塔尔达成共识的话题。

  我微笑着,就像大多数时候我必须那样做的一样,“不,请对凯因伯爵转告我的感激之情,我非常感激他为我所做的一切。”

  这个叫朱里安的男孩子惊讶的看着我,显然是对某句话产生了某种程度上的误解,“中校先生,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可能会令您的主人为难,不过我相信以他的能力,完全可以解决我所遇到的麻烦。”

  “是的,如果您有任何要求,我会转告凯因伯爵的。”因为一方态度的改变,另一方也立刻做出相应的改变,这原本就是人类的专长。

  “我希望不再受到同样的骚扰,比如像这次,对于凯因伯爵,或是我本人,大概都不是愉快的经历。”

  “这个,……是的,我知道了。”在为我做出回答的同时,那种占据在他年轻的脸上的同情,完全消失了,对于我,他所期待的就只是尽快结束的这种想法。

  既然事情已经结束了,那么我们就没有继续浪费彼此时间的理由,不可以说出驱赶客人的话却又因此变得焦躁不安,作为女人的我,唯一可以求助的就是亨伯特,而刚好在这个时候,亨伯特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如果我们再不出发,恐怕今天的排练又要取消了。”作为礼仪的一部分,身为主人的亨伯特是可以对我的客人视而不见的,握住我的手,然后离开,将在我身边的青年人当作不存在,一切是那么理所当然,非常自然的进行着,就在我说出象是客套的话的同时,那美丽的银色长发的男孩子也很不自然的站起来,用一种尽量冷漠的声音说出告辞的话。

  “小姐的意思我会转告凯因伯爵。那么,我告辞了。”

  在说完这样的话之后,将一张印刷得不尽人意的小纸片放在自己根本没碰过的茶杯边,转身或是不想转身,有过一点点足以让人可以察觉的犹豫,朱里安没能够隐藏住自己的好奇,或是真的有什么想要知道,可是大概也觉察到像这种状况下并不合适开口,所以勉强离开,总之是很不舒服的感觉。

  “那么,我送您到门口。”原本应该像个淑女一样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目送男孩离开的我,被朱里安这种几乎算是坦白的神情所打动,依仗着亨伯特对我的娇纵,说出让所有人都吃惊的话来。

  当然最为惊讶的还是朱里安本人,一直待到他那双绿色眼睛里出现女人的影像,他才记得自己原本还是该很礼貌的拒绝的,可是好奇就是好奇,尤其是年轻人的好奇,并不是一种轻易可以解决的问题,大概他现在已经有了“女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的想法,就这一点来说,仍然是我所见过的最可爱的男孩子。在这种状况下的亨伯特,保持着和蔼的微笑,对于我的自行其事,不会表现出任何的不安或是不满,然而可想而知,他的心中大概也同样有“女人真是不可理解”这种想法吧,成年男性与可爱男孩最大的区别并不在于对女人的了解程度,而是怎样去巧妙掩藏对不可理解的女人心理所发出的感慨。

  终于,银发的朱里安甩掉了那种有点困扰的表情,似乎是表示满意,就配合根本没有停留的我的脚步,朝门厅的方向走去。

  这个大概是普通十五户人家居住面积的公寓或是府邸,是在我正式成为亨伯特女友之后买下的共同住宅,我使用三楼的房间,而亨伯特的生活空间就在一、二楼,为了省却外人一些不必要的猜疑,我们并没有雇请所谓管家这一类必须要和我们长期共同生活在一个房檐下的人,所以出于一些必要的考虑,整个宅邸的布置并不是像有“家”的这种感觉,大致上想要出现“家”这样的感觉,是可以和麻烦、复杂、世俗、无休止整理、没有仆人帮助根本无法不变成垃圾堆这些感觉划上等号的,对于我来说,基本上全是多余,我所渴望的并非是这些,也不想要被这些束缚,这个地方更多的是像一个聚会的中心,亨伯特的私人工作室,我在广大的世界中所唯一拥有的小小的避风港。

  “非常感谢您。”纯粹是为了引起朱里安发问的欲望,而说出这种似乎语带双关的句子。可以想象银发的朱里安有什么样的疑问,一个是并不复杂但已经成为秘密的关系,然后是一个颇为复杂但无法对他保密的关系。两者之于我,都是不想轻易提及的,可是我多少也怀有一种好奇,正是因为很可感受到这个银发男孩那种为好奇所折磨的心情,所以突然有了进行交换的想法。

  果然,就在我们那个很没有个性的会客室门前,银发男孩朱里安放慢了脚步,不管怎么说,穿着正统军服的人没有理由会跟不上身着繁复裙装的我,又是那种欲言又止的烦恼表情,非常可爱。

  扶着雕刻常春藤花纹的某个支柱,我完全停了下来,等待着或是说用这种态度逼迫着银发男孩说出自己的疑问。

  “有什么问题吗?”

  “我?并不是那样的,没有什么。”

  “可是似乎是真的有什么问题的样子呢。”

  “但是,是真的没什么。”

  “您并没有说问题,所以看来还是有问题啊。”

  我这种非常说不过去的逻辑最终取得了胜利,有点类似玩文字游戏,在凯因伯爵那里绝对是行不通的,但总之是让困扰的银发男孩变得迷糊了,或者说让他不得不作了某种程度上的决定。

  “我可以和您单独谈一下吗?”刻意将语音的重音避开“单独”这种非常暧昧的词语,银发男孩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在自己的脸上写出很明显的“很后悔”这个词,让我这个一直耐心等待诱导的人看在眼里,忍不住发出了一阵咳嗽般的笑声,现在可以很肯定的知道为什么凯因伯爵信任这个银发男孩了,因为这是一个不会说谎的孩子,即便是想要夺走对方的生命,还是会用这种幻梦般圣洁的真诚不自觉的去吸引对方,大概会很老实的说出“我要杀了你”这样的句子,而最后对方也会因为了被这种坦白吸引而毫不在乎的,他就是那种持有免罪符的幸运小孩啊,想到坏心眼的凯因伯爵在银发男孩面前的窘迫,不免又是很想为之大笑的感觉,可是如果真的再笑下去,就永远失去和银发男孩交换秘密的机会了。

 

 

  不知道拜罗伊特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等待着失神的我,说是要坦白出消失了的一页,但现在不过是在断断续续的喃喃自语着,可能在这样吵闹的地方,拜罗伊特唯一可以听清楚的就是我在不断重复着的一些姓名。

  “伯利德……伯利德……伯利德……”悲哀的沉思中呼唤的名字。

  “凯因……凯因……凯因……”流着泪喊出的名字。

  “朱里安、朱里安、朱里安……”微笑着说出的名字。

  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段回忆,我一度以为渐渐远去的记忆,原来都躲在这些名字之后啊……

  “拜罗伊特……拜罗伊特……”我又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在呼唤这个名字,以后,这个名字又将帮我留住什么样的记忆呢?我完全不知道……

 

  多少有点拘谨——即便是在自己熟悉的地方——朱里安就是这样可爱的小孩,虽然有些不情愿,但很仔细的隐藏了起来,面对着几乎算是迟到的我,还是用无邪的笑脸迎接同样的笑容,只不过这一种微笑是甜蜜。

  “因为亨伯特的缘故,所以我几乎没办法脱身。”并不打算说道歉之类的话,大概是因为面对着这样宽和温柔的笑容的缘故,我只是简单的说出在离开前遇到的真实情况,既然是同住者,也可以说是同居吧,反正并不是想象中那样可以漠视对方存在的状况,对于我这次很贸然的决定要和朱里安见面,亨伯特非常的担心,就是那种担心女儿过头的样子,“因为亚莉尔是对可爱或是看起来可爱的人最没有办法的性格。”不过这句话到是让我有点震撼,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是一句会让我立场立即变弱的咒语啊。

  “那个……那个人真的是您的父亲吗?”

  “咦……”

  “亚莉尔小姐!你没有事吧?”

  被突然带入到必须要认真面对的问题中去,银发的朱里安这种直接的提问方法,着实是让我吃惊不小,一边讪笑着,一边思考是该怎样去回答,渐渐感到自己没有在朱里安刚刚提出问题的时候就假装昏倒实在是错过了良机。

  “怎么说呢?真是让我感到吃惊啊。”父亲那个词其实只是发明出来确认某种程度上的亲缘关系罢了,但是如果因为这种说法成立而废除所有在此名目下一切的社会责任的话,可能会是更加混乱的状态。在我个人而言,想要说出类似“其实父亲这个词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来敷衍银发男孩,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但是如果那样做,我在哀求凯因伯爵的时候所发出的呼叫,又算是什么呢?既然已经被人看到了真正的感情,就没有必要为了别的什么不重要的原因来做说谎者了,尤其是在应付凯因伯爵这件事情上,丝毫的不谨慎就会给自己招来灭顶之灾。

  “我还担心您会先问我有关凯因伯爵的事情呢!”即便是最迟钝的女人也可以很清楚的知道这个银发男孩真正关注的是什么,可是银发男孩自己——也可能包括大多数男人吧——却是被这句话吓了一跳的样子,好像是对女人的智慧有了新的认识,所以忘记继续装出镇定自若。

  “那个人啊,被凯因伯爵好好打了一顿的家伙啊,得确是父亲没错,可是,无论如何请记住,我和他的关系也仅仅是限于遗传学的角度而已,就是这样一种状况没错啊。”很高兴看到听到这番话的时候露出迷惑表情的银发男孩,没错啊,不管怎么看,因为这种话会有这种表情的就是男孩没有错。

  “可是……可是,那个……遗传学角度的……男人,似乎是很关心您的事情,丝毫也没有想要放弃的念头。”在我微笑着的直视下无法说出“父亲”二字,令朱里安感到非常不自在,然而他还是想要那个男人辩解,就好像所有想要引导迷途羔羊的纯洁天使一样。

  我迎着刚刚吹来的风站起来,仔细观察我所在的地方,朱里安把我们的会面安排在离凯因伯爵住所差不多相隔有两个街区远的一个露天茶座,按照动物学家的说法,一般中型犬的活动范围也差不多是这个距离,犬只在面对陌生者的时候,会刻意寻找自己的领地,因为对于犬只来说,自己的领地便是有支持者(多半是主人)保护的地方。那么,对于这个银发男孩而言,这里就是安全的地方,属于他自己的地方,也是有凯因伯爵保护的地方吧,可是这样的话,情况就对我不利了,所以不管用什么办法,我还是要把朱里安骗出这个存在于他潜意识中的安全区。

  “是吗?您是这样认为的吗?也许是这样的也没错,可是没有办法啊,让我做承认他什么的这样的事情,会让我很为难。再说,现在有相同状况的,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啊……”放弃了礼仪,将眼睛移向了周围,实在是因为无法面对这样纯洁的眼神说谎。

  “小姐……难道说你认为像这样的事情也是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随便决定的吗?不管怎么说,父亲就是父亲,这是绝对没有办法改变的,为什么你丝毫不能体会别人的难处呢?”因为被“父亲”这个词刺激,银发男孩突然变得很严肃,用那种很认真的口气对我开始说教,就像一开始被凯因伯爵嘲笑姓名一样,他们两个人都会很意外的用这种和平时相比过于突兀的态度做些奇怪的举动出来。

  如果可以将朱里安骗出这个安全范围的话,大概他就无论如何不会用刚才那种说教的语气指责我了,就是基于这种想法,我相当果决的将刚刚落到杯子里的棉果虫喝到了嘴里。

  “啊?!呕……”

  吐在手帕中的棉果虫还在爬动,而银发男孩心中的歉疚已经把他对我的防备完全淡化,受那种绝对不可以令女性难堪教养长大的男孩现在因为突然发生的一幕变得脑筋僵化,能够做的只是递过一块和在我手里这块一模一样的天蓝色手帕。

  “怎么样?”

  关切的问候中带着一丝慌乱,很难说这种慌乱不是因为某种误会而产生的,当看到棕色外壳的棉果虫笨拙地爬上自己的手臂,银发男孩似乎是满怀喜悦的爽快的将虫子一下子弹开了,如果不是因为看到这只虫子,朱里安的脸色大概会变成像罗严塔尔提督眸子一般的颜色吧。

  “不太舒服……可以陪我去走走吗?”

  然后是花费两分钟策划的行动大成功。

 

  “对于我来说,那个称谓已经不存在很多年了,我想,不管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多么的孤单,也不要和那样的男人相依为命,明白吗?也许有些人会觉得,亲人啦,爱啦,像这类似的东西是比较重要的样子,但是说到我的看法,最重要的还是自己的双手抓得到的东西,我所说的抓得到,就是说若非我情愿是绝对不能够消失或是变化的喔。” 

  “可是,不管怎么说,父亲就是父亲,是父亲就应该是很重要的人。”

  “没有那么简单,这个世界上总是有例外嘛,就好像陛下无法战胜杨是一个道理,即便是那种没有什么人才的同盟,也还是会出现一个强得非常非常有趣的敌人啊,所以战争才会变得这么让人投入,而且,不管怎么说,还是该感谢杨的存在,没有了他,好像就真的失去了什么似的……”

  “那么,当不希望存在的东西存在的时候,也只能接受的这种做法,也是一种规律啰?”

  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那种掩藏在最深处的悲哀,慢慢在这种说教味道很重的交谈中泛滥,的确,想要我再度承认“父亲是最重要的人”这样观点的唯一方法也只能从正统道德观的建立入手,而建立正统道德观的唯一途径就是接受银发男孩刚才的说法。被我呕吐弄脏的手帕,已经由我亲自丢掉了,可是那种酸酸苦苦的感觉,却一直留在我的口腔里。

  “还是有一点不同。怎么说呢……因为想要忘记反而变得重要,这种心情我也尝试过了,可是如果留有余地,能逃避的时候还是会尽力想要逃避的,尤其是在可以逃避的时候……还有就是……那个人做了一些对我来说很过分的事情的时候。这种状况和杨的存在是绝对不同的,希望杨存在,或者什么别的更强的人存在,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让自己始终可以保持这样的想法,‘如果有一天,我打败他,那么就可以证明我是更强的人了!’所以还是希望杨存在,去击败更多绝对不可能让自己全力去迎击的有能力的人,然后最终由自己来击败杨……很可望这一天早点到来呢……”

  银发男孩的脸色在这个时候微微变了,混合着不安的表情,并不像平时一样总是有点迷迷糊糊的烦恼居多,在元帅府前的广场里听到同行的女伴发出这样奇怪狂妄的言论,大概的确是会令他感到为难的,但是我也很清楚,掩藏在那种不安之下的另一个更加让他为难的原因:因为我刚刚所做的言论,有一半是来自凯因伯爵那里。

  “如果能够打败杨,倒真是一件很让人高兴的事情。”银发男孩的表情无论如何也不是高兴,而这样的句子在现在说出来实在是一件杀风景的失误,“国家就可以暂时平安下来,可是……父亲,仍然是该被认为的重要的人。”

  我微笑着想对策,或者说是想继续作弄银发男孩的办法,“是暂时吗?那个人也是这样对你说的?”似乎是无意,问出足以用来证明叛逆狼子野心的关键问句,在一瞬间,银发男孩的脸色变成一种根本无法描述的颜色,完全洞悉包含在这简单问句后的全部意义,是连他自己都不曾觉察的嫉妒,让他完完全全乱了心神,在刚刚成为科普兰爵士新女友的时候,像这样想不出要做什么的失望或是痛苦表情,我实在是看太多了。

  “他……杀了我的母亲。”保持着语气,用最平常的说话方式将银发男孩从混乱的思绪中解救了出来,这是我希望看到的,但结果却是朱里安抓住了我的胳臂,或许是因为激动吧,不过又是一个误解,很遗憾的就是朱里安总是在误解我说的“他”究竟是指谁。

  “并不是凯因伯爵,当然如果是他的话,可能情况会好得多吧。”说到这里,突然就哽咽了,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可恶,也并不是很讨厌凯因伯爵,却想要他来承担世界上一切的罪恶,“嗯……就是因为他犯下了最不可原谅的罪,所以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说服自己去再度承认他啊。还有就是,这种事情怎么可以有这么自私这么罪恶的想法呢……”

  “那是因为,亚莉尔小姐是一个善良的人。”朱里安非常认真的说出了对我而言是最为讽刺的话,“如果不是真正的爱,那就绝对不会在那个时候叫出最不愿意叫的两个字了。”

  我无法反驳,泪水绝对不可以流下来,还是要微笑,“他还是听到了,把什么都对你说了吗?真是坏男人。”又用了这种可以轻而易举迷惑银发男孩的暧昧用词方式,那个“他”是几乎不存在的,只是我用来界定“好”男人和“坏”男人的一种不确指称法,相对我这种任性、固执并且还在憎恨自己亲生父亲的女人,也许根本是没有什么男人是可以被我随便指责的。

  银发男孩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又陷于那种说还是不说的犹豫中去了,对于我的不信任很明显在这一刻占了上风,“没有办法啊,也许朱里安说得很对,是父亲就会变成重要的人,即便只是讨厌,即便只是恨,还是没法让那个人变得不重要,并不是说不去想就可以忘记的,人真是很麻烦的生物啊。”

  “凯因伯爵毁了我的家庭。”和我使用了同样平静甚至有点冷漠的语气,朱里安,银发的朱里安说出了自己一生中最大的不幸,我要比他想象的更加惊讶听到那个扮演毁灭者的姓氏,“是前一代的那个凯因伯爵,那个人绝对可以作为典型的高登巴姆贵族标本。”算是解释吧,银发男孩平静地说道,“对于自己封地的人民,丝毫没有想要负责任的念头,唯一热衷的事情,就是不断的玩……”看着我,银发男孩跳过了一个颇为敏感的字眼,“现在的这位凯因伯爵,也是在那种情况下诞生的,总之那种爱好在当时是整个府第很忌讳的话题,然后我的父亲,当时是刚刚有点名气的一个普通律师,就在不太了解状况的情况下,以退役后重抄旧业的律师这样的身份成为凯因伯爵的法律顾问了。”

  撤销了大部分卫兵的广场中,四处逗留着的看来很空闲的人比任何时候都要多,银发男孩用和缓的语气对我述说着发生在很多年前的一些往事,平静、自然、安详、一切都很完美,虽然我并不以为交换悲伤故事一件愉快的事情。以交际场中女人的一般礼仪做最可爱的听众,尽管到这样的时候,故事的结果大概都已经了解了。

  “那么……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问道。

  “又发生了很多和金钱、地位纠缠的事情,在某人收心想要政治联姻的时候,一直负责管理一些文件的父亲被认为是多余的人,或者是妨害到什么人的安逸生活,就这样被秘密的判决了。那个时候我的母亲就很悲哀的对我说,女人没有力量为亲人报仇,幸运的是有可以记住仇恨的儿子。虽然当时我和母亲是这样认为的,但是很快的那个等着我去寻仇的人就死了,我的母亲她也因为一直带着我过那种东躲西藏的日子,在差不多的时候死了。然后,就突然有了现在这位凯因伯爵,跳过男爵身份一下子变成合法继承人,当然了,除了继承头衔财产这些以外,也要继承对他父亲生前所犯罪恶的惩罚。”

  银发男孩讲完了自己的故事,默默的看着我,似乎是期待着我发表一点自己的看法,但是在他的眼睛里,并没有可以容许任何人在这件事上发表不同意见的余地。

 

  银发男孩讲完了自己的故事,默默的看着我,似乎是期待着我发表一点自己的看法,但是在他的眼睛里,并没有可以容许任何人在这件事上发表不同意见的余地。

  “所以,你要惩罚他?”

  “不,我要杀了他,……他的生命。”

  非常缓慢地吐出了充满杀意的词来,然后是因为需要克制自己的激动而长时间的一言不发,虽然感觉得到痛苦,但更加深刻感受得到的却是银发男孩痛苦的并不是无法承担的仇恨,而是无法摆脱一种复杂感情的支配。

  “原来就是这样啊……”甜蜜的微笑着,用满不在乎的语气,既不是安慰也没有同情,或许还是有点奇怪吧,连我自己也不免这样想到,“但是,那个人的生命,到目前为止,还是很安全的。”

  银发男孩看着我,“失败了,没有能够杀死他。”

  “原来你已经对他把一切都说清楚了。”还是甜蜜的微笑着,没什么感情因素干扰我的回答,就好像说“啊,原来说是折价,其实还是被赚了一票。”这样简单的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很好啊,他有你在保护着。”

  “我没有!没有保护他!!”

  很可爱的反驳着我的话,想要竭力证明的刚好与自己所想的相反,“我想对于朱里安来说,凯因是很重要的人……”

  “绝对不是的!”

  “没有关系,因为啊……”长长的喘了一口气,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前面的我慢慢回过头来,还是那样的微笑,“因为对于我来说,凯因也是很重要的人,他的存在是要比同盟的杨、至高的莱因哈特陛下还要重要很多很多喔!”

  银发男孩的脸再一次变色了,绯红还是赤红,然后是青白,没有一个字从他外形优美的唇中吐出来,甚至是一点可以表达感受的声音。

  “这是我的秘密,现在告诉您一个人,因为我要您知道即使您不会保护凯因伯爵,我也要尽我所能保护他。”

  “……”

 

  阳光下,停在了一丛浓密的树阴中,旋落斑驳的光影跳跃在沉默不动的男人和女人之间,仿佛为他们装上了一双羽翼,而这恶魔的翼、天使的羽就在这晴朗日子里的微风中纠缠。

  “为什么?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银发的天使用这样的眼神望住黑发的恶魔,没有半点杀意和憎恶,有的只是泛滥的圣洁和温柔。

  “你的神没有告诉你为什么吗?”黑发的恶魔揶揄地微笑着,毫不怜惜的拔下了自己的一根羽毛,“到你的羽翼也变成这个颜色的时候,我就告诉你答案。”一半是戏弄一半是认真,跳跃着飞过凡世,留下一个疑团给无辜的天使,还有,一根黑色的羽毛,就像恶魔的眸子、头发一样是纯黑的羽毛。

  不要捡起那根羽毛啊!!绝对不要接受恶魔的诱惑啊!神最爱的天使……

  看了数百次的一幕,突然让我热泪盈眶,我为圣洁的天使流泪了,命运的转轮,我所最不愿意承认、最无法正视的东西,在这一刻发出了如此清晰的转动的声音,那是众生的悲呼、诸神的叹息、天使们的哀歌啊……就是那个声音,如此清晰,如此清晰,让我永生难忘……

  人生,毕竟不是那种可以上演一万次的戏剧……

  命运的转轮,绝对没有回转的余地……

  千年妖精之木做成的笛子,怎样的人吹出的都是悲哀的曲子……

  因为,推动命运前进打开的门击碎的是黑暗,那容许孤独的心自由存在的黑暗啊……

 

  “是的,凯因伯爵救过我,请不要做出那种表情,我没有必要骗你。”一边搅动刚刚放入两份糖的麦茶,一边开始对坐在对面的朱里安讲述琴恩的秘密。“我也知道你们是出入成双的,但是那天晚上你刚好不在嘛。”

  银发男孩有点怨恨的看着我,“那天,我的确离开过凯因大人半个小时。”喝下了很大一口黑色的咖啡,然后是比咖啡更黑的脸色。

 “那天晚上,我是和亨伯特一起去歌剧院的,我记得当时亨伯特挑选了他一般不用的玫瑰作为饰花,是那种很小很小的深红色玫瑰,和雪服上的钮扣差不多大,是很不显眼但是很艳丽的花……可是,因为大家都比较流行穿军服去社交场合的关系,所以佩带花朵的习惯好像被废除了。”

  已经搅拌得差不多的麦茶,现在呈现出漂亮的象牙般的色彩,我轻轻尝了一点,非常糟糕的是好像有点太甜了,如果一开始要和银发朱里安一样的饮料,现在大概就会觉得苦,并不会遇上太甜的麻烦,善解人意的朱里安帮我添了一些水。

  “我们提前了一点到歌剧院,路上正在实行全面封锁,好像是陛下要来看戏的缘故,当然之前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件也是造成宪兵队神经紧张的一个主要原因,冯古内特是那天的指挥,所以我陪亨伯特去后台拜访他,演出女主角的美露伊拉那天真的好美好美,可是她很紧张,因为她害怕自己坚持不到第三场结束,亨伯特当时开玩笑说,说了什么呢?让我想想……”

  可能水多了一点吧,颜色变得浅了些,我看了看朱里安的杯子,已经见底了,有些黑乎乎的残垢,他没有用心喝东西,算是为了刚才说出那种大胆的话的赔礼吧,我们又坐在了一间露天的茶室,喝茶,喝茶,还是喝茶,我喝甜的也苦,银发男孩喝苦的也无味。

  “笑话吗?无非是那些罢了,请继续说那天晚上的事情。”

  “之后嘛,亨伯特突然说有事要离开,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准备要去包厢了,他只是对我,必须离开一下,但是他的脸色变得很苍白,我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就看他匆匆忙忙的走了。对了,陛下好像就是那个时候到的,所以我没能去找亨伯特,我等了一阵,又再等了一阵,他一直都没回来,我就去找他,在走廊的那个地方,我遇到了……一,不是,两个人,其中一个很不耐烦的样子,他撞到了我,不,也可能是我撞到了他,很轻的撞了一下,不巧的是他的饰花掉了,是水红色的木槿花,实在是很奇特的搭配啊。”

  因为眼前再度浮现起那个被我撞掉花朵的男人——帝国最年轻的上将,当时我还不知道他的这个身份——那种在一瞬间所表露的稚气,我开始微笑,尽管当时凯因伯爵表现得那么不礼貌,算是非常特别的经历。

  “不管怎么样,反正花也没有什么损害,所以呢,我们都没有停留,然后……”

  又是一次停顿,而且要比先前任何一次都长,不仅是自己,连银发天使的眼睛里也出现了那种感伤迷离的神色,因为突然的注视,让双方都感到不自然,可是毕竟是这样的目光,把我唤醒来,温和的目光算什么呢?人这种生物是很了不起的,隐藏在天使般温柔之下的也许正是嗜血恶魔的利爪,最温柔的人会伤害你最深,温柔也许就是诱惑众生的武器……

  可是,我遇到的凯因伯爵既不温柔也不像天使,甚至不恐怖也不像恶魔,他唯一可以吸引人注目的只有那种专注的眼神……即便不是看着我,还是会感觉到包含在那种专注中的全部的魅力,如果,仅仅是如果,可以被他这样的注视着,那是一件多么幸福、多么有成就感的事情啊……

  “之后呢?你们怎么相遇的?”

  “那么……之后呢?”

 

  “之后……”我重复着最后的单词,这个与记忆真切、自然重合的单词,可是,面对朱里安的时候我能够说出来的话,要在这里——拜罗伊特之前——重复,我却甚感艰难,在这一刻的犹豫中,我立刻明白了,知道自己突然有了某种期待,也许这正是一直以来我所极力回避的真实的感情,我对眼前这个爱我、关心我、不离不弃的男人怀着一种期待,我不想做他的妻子,那种渴望全部的拥有某个人的的欲望,在很多年前就完全消失了,我期待的是有个人一直这样关心我、重视我、永远等待我,不会一声不响的离开我,全心全意的不让我流泪,希望自己可以给我带来幸福,所以当我终于要面对他坦白过去一切的时候,我才会这么害怕失去他,我……是真的不想失去拜罗伊特。

  “经历了一次……”在拜罗伊特的声音里我感觉到混乱而焦急,或许还有悲伤,他没有看我,眼神随着舞台上的剧情移动,在一阵不太稳定的幻光中,我看到他皱着眉头,那种职业化的笑容没有了。

  “经历了一次恋爱,我,亨伯特向我求了婚,我拒绝了。”在最后的关头,我临阵脱逃了,如果因为我的坦白让两个人或是更多的人痛苦,我可以不在乎,因为我已经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是最好的道歉和完全合理的交换,然后给拜罗伊特留下完整的憎恨,可是现在看来,如果我真的死了,或许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会痛苦悲哀一生,就好像我长久以来为那个人所经历的一样。

  “亨伯特?!但是……为什么?!”很明显觉得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当吃惊作为我最新的砝码扔到他维持理智的天平上时,这个男人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了,“为什么?!……为什么是他?你不答应?”

  我无法回答,我已经不太记得起那次求婚中自己的心情和感受了,“我想,应该是真正的想要奉献一切去了解一个人的那种感情,我们都很缺少,起码是那个时候的我,对于亨伯特没有那种感情。而且,我并不是亨伯特的情人,从来都不是,当然还有我没有办法忘记那个人……我很伤心,就是这样的原因。”并非玩笑,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生活,它们好像一早便已经乱七八糟,而我却一直没有去正视的勇气,在我身边的人的重要事情我会忘记,但那个早已离开我的人的一举一动,我却还一直记得。

  “为他人活着,远比为自己活着简单。”在一阵让人感到沉默的不知所云后,拜罗伊特突然说出这样的句子,然后是长时间真正的沉默。

  “……是的,我永远都记得……”仿佛被魔咒束缚,我越来越不能控制自己,眼泪也好,言语也好,思绪也好,全部回到了那个夜晚,虽然很清楚地知道,坐在身边的不是那个人,我还是非常非常的投入了或说根本是我引发了多年前那一幕的重演!

  “可是,你没有完全记得……”

  眼前的拜罗伊特慢慢闭上了双眼,将上半身完全地靠进了椅子里……

  之后,是将双手交叉……松开……

  再度交叉……再度松开……

  左手拉下了右手的手套……

  手腕……再也不会掩盖在金色别扣的领口下……

  缠绕在手臂与手掌间的是伤疤,不该出现在他身体上任何部位的伤疤……

  手背…没有伤痕的延续……

  手指……自律的痕迹……

  月华………睡眠不好……

  指甲…………常常拿枪……

  然后是我的手……被这手拿住……

  黑色的手套,因为我已经不合适穿白色的礼服。

  可是,这样的黑色依然被面前的人抓到了自己右手里面……引领着坐上了这张椅子……和那个时候一样,他的脸靠近了我的脸,挡在了面对众人的一面……

  “……”  

  什么都没说,这一句话已经成为也只能成为秘密……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是在为自己穿丧服吗?”轻松、随便、自然的在我耳边说出这样的话,“白色真碍眼。”睁开了眼睛,一双美丽而妖异的绿色眸子,好像刚刚从阳光普照的草地上午眠醒来,因为看到我的脸,微微皱了眉头。

  那个时候,凯因伯爵就是这样对我的。

 

  “我们结婚吧……”这样一句简单的话,藏了那么久的一句话,终于由我说了出来,“如果你觉得,现在还来得及的话。”

  “是的,我愿意。”抓住我手的人轻轻的回答了我,他的手是温暖的,“我已经等待很久了。”一边吻我的手一边由得眼泪落在我赤裸的臂上。

  “……你毫不介意我的过去,不介意我想着别人?”激动之后便是清醒,现在我们所拥有的只是承诺,真正建立婚姻关系还是要等到我们走出圣堂,谁能够保证我们在那之前不会后悔?——尤其是待到热情退却。

  “没有关系,我明白。”

  “好的,我们结婚吧,即便有他也没任何关系,不是吗?”

  “是的,没有任何关系,你是我的妻子。”

  “是的,我是你的妻子。”

  然后,我看到舞台上的灯全部亮了起来,将代表黑暗的一切扫去,堕落的天使得到了神的原谅,得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结局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

  不仅仅是我,剧场中所有的人都因为疑惑骚动起来。

  “我们退场吧,不然我可能会被观众围殴的。”亲昵的在我的耳边,这个大胆改变悲剧结局的男人第一次提出提前退场的要求。

 

  我被我的丈夫带着,小跑着离开了歌剧院,过去的一切,幸福的、快乐的、悲伤的、痛苦的完全都在迎面吹来的凉风中消失了,虽然我的记忆无法消除,对于那些重要的人无法忘怀,但是我毕竟选择了,对于我来说会让我幸福的人生。

  照顾我那么久的亨伯特,辛苦你了……

  在天国的爸爸和妈妈,你们辛苦了……

  不知道还是不是在这个世界的凯因伯爵和朱里安,辛苦你们了……

  我会幸福的……

 

  “亲爱的,不可以让我不幸福,好吗?”

  “是的,我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