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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 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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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久了?怎么感觉上是几个小时?我的眼前一片模糊,那充满着憎恨的脸庞已经无法看清……这样也好。

  ——为什么活下来的人是你!

  精神完全在沉浸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之中了,唯一能够感觉到的只有那双扼在我颈上的手,我用力的呼吸着最后几个氧分子,如果这样睡下去,那么至少不会痛苦了吧?可是,通过那双手带给我的痛觉却又不容我逃避,就这样不断唤醒着我,不断折磨着我。

  ——为什么你不去死?

  意识逐渐模糊了,双唇因为缺氧而呈现蓝色,身体器官失灵,看不到也听不到。时间的概念在我心中削减着,肌肉也无法伸缩,我意识到临死的痛苦已经开始。

  ——去那个世界亲口向死者们道歉!

  他恨我,恨得想要杀死我……

  反抗?没有力气反抗……没有理由反抗……为什么要反抗?就这样再忍受一下吧,因为只要再忍受一下,就不必再活着忍受那无穷无尽的痛苦的折磨了……永远不必再忍受了。

  我知道自己是要死了……

  ……

 

  “齐格飞·冯·凯因少校报到!”半个月前,我调到C035补给基地任职。

  C035补给基地位于伊谢尔伦星系的边缘,迪亚马特、凡佛利特、亚利斯亥姆星系的交汇处。既然相当靠近前线,自然也有驻军,我的职务也不是补给基地的文职官员,而是宇宙舰队参谋的一员。

  前线?哪里是前线?谁也说不清楚。往远说,就是迪亚马特、亚斯提;往近说,就是伊谢尔伦。变得腐朽的高登巴姆王朝和同样变得腐朽的自由行星同盟在此处无尽的争斗着,然而,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为谁而战,为了什么而战。所谓战争,变成了一场大规模的即时战略游戏,通过鼠标掌握在唯一的玩者的手中,他有权为了满足自己的嗜血欲望,而让鲜血流满这茫茫银河。

  是的,在游戏之中,一切都是数字!像杨威利的攻击力为九十五,莱因哈特的统御力却达到一百;敌军一千艘战舰,打掉一百二,还剩八百八……这只不过是十个数字的排列组合,甚至说它只不过是零和一的交替,是高低电压的跳变。当玩者开机的时候,电流通过,它们在瞬间诞生并拥有了过去到现在数十年内的一切记忆;而当玩者厌烦了,切断电源,它们自身连同它们存在的痕迹都被立时抹去。它们不过是电子的跳动产生的数字而已。几百几千,都是从不必放在心上的。

  可现实生活不是游戏呀!在这里,即使只是一个一,也不会无声无息地生又无声无息地死。每个人都一样,有过十年甚或几十年的生命,有与社会千丝万缕理不清扯不断的联系,有他爱的或是爱他的人,有笑、有泪,爱过、恨过,拥有历史也向往未来。因为不知道未来如何,所以才有坚强地活下去的希望;即使是出生在地狱之中,也有资格渴望天堂的存在。人的生命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情啊!然而,赋予生命的方法只有一种,可只有天知道我们发明了多少种扼杀生命的方法!没有人注意,没有人关心,甚至没有人知道!一切,一切都只掌握在那些决定者的手中。我们无法决定自己的生,甚至无法决定自己的死,当他们玩腻的时候,随时可以按下 RESET键重新开始,而此时我们的生命,就这样轻轻易易的被抹煞了。

  “发现同盟军舰队!”前方C033基地的侦察卫星发来讯号,通过我们这里,迅速传往伊谢尔伦要塞。此时,我军正与同盟军的主力部队在亚利斯亥姆纠缠着,同盟军派出这支部队,大约是为了围魏救赵,减缓主战场的压力。

  而后方的回复是残酷的:

  “总司令部没有多余的兵力,若从其它战线抽调兵力则会使我军战线全面崩溃!保持现有兵力,死守到底,善尽军人该尽的责任!”

  总司令部真的没有多余的兵力吗?

  一方面,要靠我们这里抵抗拖延时间集结部队;可是,更重要的是要给同盟军一个错误概念,让他们认为我军所有注意力都已被吸引到亚利斯亥姆,此处真的没有多余兵力,经过此处战役之后,同盟军已经有所消耗,让其继续掉以轻心轻易进军,之后再于半途狙击,达到出其不意之效果。

  同盟军是否真的会掉以轻心姑且不论,然而确定的是,无论今后的战役是胜是负,我们都已经被写入死亡名单了。

  不会有人记得我们的姓名,甚至不会有人知道我们曾经的存在,在这场宏大的看不见流血,看不见阳光的战斗中,人们的眼睛只能去看那不断变幻跳跃的数字,他们不知道,或许只是故意不去想,他们所不留意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万分之一,却是另一个与他相同人的全部。

  眼看着同盟大军压境,眼看着我军少数驻留部队被摧枯拉朽般地击破,来不及撤离也无路可逃,星球登陆战开始,战场上已是尸横遍野。为了我们身上军装的荣誉奋力抵抗到最后一刻,然而最终等待着我们的命运,则是早在战斗开始前就已经注定了。

  战俘营?或者坟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选择。

  对了,从我被俘起,已经三天了。

  才只有三天吗?或者该说居然已经三天了?为了防止我军附近基地的轰炸,白天,我们被绑在街道上,以身体成为同盟军的护盾。一次轰炸不可能全歼同盟军,而只要未能全歼同盟军,第二天就是行刑日。

  在枪口之下,在烈日之下,即使有未来,也不是我所能看到的。失去了反抗的能力,更失去了反抗的意志,那强烈的日光遮没了视野中的一切,身体大量的脱水,面对这食物完全没有胃口,可是必须吃下去,因为如果不吃下去就会死。

  可是就算吃了,就能够不死吗?

  想要喝水,第一次那样的渴望着水的甘甜,在对清水的幻想之中,身周却是一片沙土,干硬的食物就这样塞满着口腔完全无法下咽。胃里收缩着,刺痛着,然而即使如此的饥饿,却仍然无法咽下那充斥口腔的干涩。

  然后,再度被绑起来,在那吞噬着一切的阳光之下,没有了历史,也看不见未来。

  直到夜晚的降临……

  直到夜晚,至少不必再看到充满仇视的同盟军的目光。

  直到夜晚……只有帝国军的时候……

  “都是因为你们贵族!”

  “把人的性命当作什么?只不过是你们踩着向上爬的工具吗?”

  “你们的军衔是用我们平民的血换来的!”

  虽然不是同盟军,但那目光仍然是仇视的。

  没有朋友,环绕身周的只有敌人。环绕着我的,甚至不是孤寂,不是凄凉,而是被长期的折磨消磨得麻木。

  一天又一天,我已经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直到有一天……

  那时的情景,就这样被刻在了我的心上。

 

  那一天,忽然结束了我们被当作人质的苦刑。我们被集中到一所房中。

  没有因为摆脱痛苦而欢喜或者因为命运未卜而忧郁,就像一池死水已经无法翻动波澜。

  我们原本以为是要被送往敌后方关进战俘营中,至少,是一种解脱,是一种轻松,是一种变化,而处于当时的境况,无论什么变化也不会变得更糟了。

  至少,想要轻松一下自己这多日已经不再有感觉的心。

  但随即,从窗中骤然出现的枪口让我们明白了一切!

  同盟最高评议会为了政治影响,要求全军迅速前进,总司令下达了进军命令,为了尽快向前进军,不让俘虏碍事,竟然决定立刻把所有的囚犯处死!

  死亡并不痛苦吧?也许痛苦的正是活下去。

  我已经听不清枪声,也看不清飞溅的血花。就这样走吧?至少不必再忍受干渴和饥饿的折磨,如果说活着痛苦,那么长眠至少是幸福的。

  扫射过后,为了保证不玷污同盟最高评议会的名誉,换言之就是不能留一个活口。

  原来如此,是为了不玷污同盟的名誉啊!

  屋中不仅仅是我军官兵,还有相当包括军属在内的非战斗员,而同盟士兵在上级的强令下冲进去大开杀戒。屠杀、肢解、撕成碎片!柔软光滑的长辫子、被撕碎的裙子、孩子的鞋以及玩具堆满了被血浸透的地面,墙面上同样沾满了血迹。

  勉强调动自己残存的最后一丝意念,我捕捉到了一丝声响,一个短促的飘然掠过心头的声响。

  一声高呼:

  “REMEMBER!”

 

  屠杀结束了,剩下的人——无论活着的,还是死去的,都被扔进一口井中。井中的已经不再是人,而是一堆破碎的零件,随着越来越多的尸体倾泻下去,堆积起来,侥幸活着人的呻吟声就这样在中途逐渐微弱,终于被淹没了。

  “咚”的一声……

  “咚”的又一声……

  向井中扔尸体的过程已经结束了,为何在昏迷中我还能听见这沉闷的声音?

  不是尸体,而是我自己的心在跳,压在沉重的负担下,心几乎充满了胸腔,想要冲破的跳出来。居然要被活活的窒息,大概痛快的死已经是我唯一的乞求了吧?

  然而,或许是完全无意识的,甚至是机械化的,我的身体却固执的挣扎着,挣扎着试图摆脱流在我脸上、身上的鲜血,摆脱这片淹没我的人的泥沼。想要呼吸到空气,纵使那空气中弥漫着散不去的微微甜味的血腥味道……被我吸入的,不仅是无色的气体分子,更有众多说不清是别的人还是自己的飘散的血滴。

  空气!真的是空气!

  大口的呼吸着空气,摆脱了窒息的恐惧,我仰首向天,从井口里望见那狭窄的一块天幕,天上的星光也是血红色的。不知道是布满我身上的血色映照在天空之中,或者这死亡的阴影遮蔽着我的双眼。

  然而,那里是生的希望!

  也许是自己最后的一点力量,我抓紧脚手架准备向上攀登,唯一的生路就在上方!

  然而,多年废弃的枯井,脚手架却在我掌中断裂了……

  刚刚萌生的一点希望,就这样碎裂而归入尘土。

  如果不能爬出去,就只有无声无息的死在这井底。

  我原本以为,在那种情况下,我已经没有求生的希望了。可是,直到那时,我才发现人的求生意志有多强,我不知道濒死的自己是那里来的力量,在我心中环绕的呼声是:我想活!我想活下去!

  不能去看井口有多遥远,甚至不能去想那几乎远在天边的终点。顺着井壁的裂痕,一寸一分的向上攀援。不能抬头,不敢抬头,不敢让那似乎永无终点的高度摧毁了我的意志。哪怕只有一寸,哪怕只有一分,只有自己这样一点一点的逃脱死亡的命运。指甲断裂了,扯脱了,手指几乎也要折断一样,我已经分不清楚身上的伤口流血到底止住没有,想要在衣袖上擦一擦脸上的血和汗,然而,衣袖上凝结的血又重新被汗水化开,比粘结在脸颊上的更多。

  裂缝在离井口一米的地方终结了。

  为了让自己已经被疼痛麻木的神经能够感觉,我毫不怜惜的把手压在头顶石壁上摸索着,粗糙的石壁磨破了我的掌心,尖锐的石子刺入我的手中,然而,让我顺着攀爬上来的裂缝就此而终,上方没有一丝可以借力的地方。

  我费尽力气爬到这里,眼看成功在望,为什么又要让这最后的希望如泡沫般破灭?

  如果能有一只手来拉我……哪怕只要一下……

  没有一个人会伸手来拉我……这世界如此冰冷,只有我一个人存在。

  根本不应该有希望,因为自从一开始被写入死亡名单就已经注定了绝望!

  最可怕的不是绝望,而是看见了一丝希望,然而在拚命的追求过程中却忽然断绝了这最后的希望。

  如果说绝望会让活人死去,那么希望的破灭却会让一个人完全坠入死亡的活着……

  并不是等待着死亡的降临,而是在希望破灭的一刻就死了,可是,身体的痛苦却不会终结。

  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并不可怕,可怕的就是想象着等待着死亡来临的这一刻。

  只有……全力一搏了。如果失败,如果跌落井底,那么也就等于跌入了地狱。我不会再有精力,更重要的是不会再有意志,来再次攀援这仿佛永无尽头的井壁。

  如果跌落,就只剩对死亡漫长的等待。然而即使结果是死亡,也远比活在不知未来的恐惧中带来的痛苦短促。

  我把左手撑住石缝,用尽全力向上一跃。

  身体悬空了,左手离开了支撑点,我全凭本能感觉,闭着眼睛不敢向上望。

  右手触到了井台!

  摩擦力无法阻住我身体下坠的冲力,虽然我的右手搭在井台之上,然而却慢慢的向下滑落。手指原本已经伤痕累累,此刻,粗糙的井台更进一步把伤口撕裂了,皮肤摩擦着被卷向上方和血肉分离,然而此刻,我已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更加用力的把全身的重力悬在手上,以增大摩擦力阻止自己的下滑。

  终于,身体稳住了,井台上多了五条血痕。

  左手也探上去牢牢的搭住了,我短暂的悬在半空喘一口气。手指被身体坠着拉的生疼,然而,此刻的疼痛却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惬意。

  是生命的惬意啊!

  用力呼吸了几下,我慢慢爬上了井台,跪倒在土地上大口喘着气,身体痛苦的抽搐着,觉得又冷又虚弱。

  不必担心被人发现,同盟军原本就要继续进军,现在都已经离去了,然而,他们也带走了所有物资,没有带走的物资,多半也已经被污染,消耗敌人的补给原本就是常理。

  仍然没有水,没有食物。

  超光速通讯系统应该也被破坏了吧?但是,我仍然拖着疲乏的身体往基地内部走去。或许,有万一的幸运……

  真的有万一的幸运?

  虽然没有食物,但是有水,没有被污染的,清澈透明甘甜的水!

  在这一瞬间,我真的以为世界上还是有幸运的!

  不顾自己身上的血污了,饿了很久的人被救出后有可能因为吃下太多食物而死亡,但是,水是不会伤害任何人的。我尽情享受着从身体内部沁出来的这种清凉,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也忘记了自己的痛苦。尽管仍然饥饿,但是水已经让我恢复了生命。

  擦着从脸颊滴落的水珠,我抬起头。

  我看到了……

  那是……

  中子炸弹!

  不是一个,而是一系列,离开之后,同盟军竟然要将这个基地彻底炸毁!

  原来这就是水源没有被污染的原因!在几个小时后就将在宇宙中彻底消失的水源,还有必要费力污染吗?

  数量太多,不可能逐一排除!

  没有飞船,我无法逃离!

  离爆炸时间还有三小时……

  只有三小时!

 

  我笑了。

  不知何时,我忽然发现自己放声笑了。

  怎么?难道不可笑吗?这么多的力气,这么多的痛苦,这么多的希望……一切的一切,原来都是为了在这里化作一片虚无。

  我所为何来?

  真是……真是太好笑了!

  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笑的事了!

  我放声笑着,笑到刚刚积蓄起的一点力量又消耗殆尽,把身体靠在墙上,我还是放声笑着。

  然而我的笑声忽然止住了。

  在我目光中凝聚的是一件闪烁着如同夜空中繁星的黑色和银色的军装!没有一点污损,没有一点破坏,因为他八天前奉命回伊谢尔伦要塞,四天去四天回,此刻刚刚回到这里!

  四天前,他从要塞出发的时候,这里还没有同盟军的消息,所以,他回来了!

  飞船一定在航空港,而且是可以飞越星系的中型飞船!

  有救了,终于有救了!

  我不认识他,但是不必认识,这黑色与银色的军装永远是战友互相帮助的记号。

  我已经受够了在黑暗中绝望的无助的挣扎的痛苦,现在,终于有一个人可以把我拉出这片黑暗的沼泽了!

  我不知道自己如何还有力气,但我简直是冲过去的……

 

  他大概是刚刚着陆,望着四下无人的基地,他眼中一片迷惘。

  然后,他发现了……我不敢去回忆里面景象的……

  他在井边蹲下,望着里面那不敢置信的景象。那一瞬间,他是看到了地狱的表情。

  他的表情是那样痛苦,痛苦的从空气中传到了我的心里。他呼唤着一个名字,如此的柔情,却又如此的悲凉。他卧在井口,身子尽量向前探去,不死心的在一片模糊中追寻着他寻找的身影。有一瞬间我几乎以为他找到了!可是,其实那只是他眼中的幻影……

  我的脚步很重,他却完全没听到。

  此刻他能听到的,大概只有一个人的声音吧。

  我不应该打扰他……但是我们只有三小时!

  他的目光渐渐汇聚了,终于看到了我。

  “凯因少校?你……活着?”

  听着他不可思议的语气,我居然没办法回答。我还活着?真是……

  “只有你一个人活下来?”他的声音居然并不痛苦,而是很平淡,就好像我们是在奥丁统帅本部相遇互相问候一般。

  我无言的点头……事实上,我自己都觉得出乎意料。

  “为什么?”

  他的语气平平板板,就像是念着政府工作报告一般,然而,听着他这句话,一股寒流忽然掠过了我的身体。这平板的语气,忽然让我觉得如此恐惧。

  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为什么?

  我同样的问着自己,因为此刻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了……

  ——你们贵族是人,别的人就不是吗?

  ——你们贵族的生命重要,别人的生命就不重要吗?

  ——无论是什么人,流出来的血同样是红色啊!

  ——无论是什么人,流血时同样的痛苦啊!

  ——别人的痛苦,你没有感受吗?

  ——只有你自己的痛苦才是重要的吗?

  ——为什么活下来的人是你?

  ——为什么你不去死?

  ——为了你活下来,就可以牺牲别的人吗?

  ——去那个世界亲口向死者道歉!

  我无法责怪他……在这种时候,生存,本身就是疑点。

  何况,我又和他不是一个世界中的人。

  他恨我,恨得想要杀死我……

  因为他认为,是我使他失去了在这世界上甚至重要于他本身的那个人。

  反抗?没有力气反抗……没有理由反抗……为什么要反抗?就这样再忍受一下吧,因为只要再忍受一下,就不必再活着忍受那无穷无尽的痛苦的折磨了……永远不必再忍受了。

  视野旋转着迅速缩小,我一阵眩晕。

  我知道自己是要死了……

 

  就这样的死去吗?其实我也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要活着。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也没有想过为了什么特定的人而活着。死与生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分别吧?谁知道所谓生存其实不是在一场无边无际的梦中徘徊,而谁又能确定死亡其实不是这场梦的出口呢?

  “你体内流着的是我的血,我不准你浪费它!”——曾经有一个人对我如是说过。

  太久太久没有见过他了。

  可是现在呢?体内那由他传到我身上的血,也已经流得差不多了吧?

  我并没有什么未来的事业,也没有发现需要我守护的人。我很自私,不会为了别人的话而违背自己的心意,无论那个人是谁。

  我只是……不想白费自己刚刚的痛苦而已。

  如果现在就这样死了,刚刚那几乎无法忍受的痛苦,究竟算是什么?假如说那样求生只是为了现在去死亡,那么还不如刚才就放弃的好。

  如果还没有开始,我也许不会继续,可是既然已经到了现在,我就不想让自己的痛苦白白浪费掉!既然已经忍受了,那么,也就可以继续承受下去!

  无论生存有多么痛苦,也无论死亡是多么迅速,毕竟,我们的眼睛看不到未来。要想看到明天如何,就只有坚韧的活下去,只要不亲自走到明天,永远不会看到未来的改变!

  再怎么痛苦,再怎么绝望,再怎么恐惧,也要生存下去!死了,就等于认输了,终于向命运投降,跪倒在它的脚下了。尽管有斗争过,但是最后,也不过是个屈服的可怜虫而已!

  我、想、活下去!

  指尖碰到了冰冷的物体,几乎完全是身体的直觉反射,就像军校时在教官的口令下严格训练一样:

  拔枪!射击!

  血从如此近的距离喷射到我的身上、我的脸上,眼中所见也只有一片被血浸染的红色。颈部的压抑骤然消失了,因为枪的后坐力,我摔向后方,而他也扑倒在我身上。

  我望着他,几乎连他的睫毛都能够看清,身在军旅已经多年,然而这是我第一次为了自己的缘故,亲手杀死了一个和我相同的生命。

  而且,是一个与我穿着同样黑银色军装的,应该相互扶持相互帮助的生命。

  不敢再看,甚至不敢再想,如我此刻竟然也只有逃走,远远的逃离这个地方。

  航空港上,停泊的是他的飞船,能够穿越星系回到伊谢尔伦要塞的中型飞船!

  就要回国了!

  就要——回家了!

 

  “停船,否则将予以攻击!”

  接通了无线电通讯,我居然激动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我是C035补给基地驻留舰队参谋齐格飞·冯·凯因少校,请求进入要塞。”

  回答我的声音却并不那么友好:“原地待命等候进一步通知。”

  我心中猛然一惊。

  因为逃离了那片充满死亡和痛苦的地带,骤然松弛下来的我竟然没有意料到此时的情况。

  应该意料到的!因为已经发生过一次了!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怎么能够忘记?

  但是或许正因为太让人恐惧,从心中就下意识的不去想它吧。

  一个基地被攻破,只有一人生还,那么意味着什么?

 

  也许可以采取一系列措施,再派人前来仔细调查我是否清白,但是这些措施并不能完全保证结果的真实。那么,为了他们自己的安全起见,最好的办法是根本不让我进入要塞!

  在他们自己的安全受到威胁的前提下,我个人是不必列入考虑范围的!

  这里是我的祖国,应该是我的家,然而,在敌军的手中饱尝的冷漠与孤寂,在友军面前竟然再度重演!

  不为同盟所承认,却也不为帝国所接纳,茫茫银河虽大,何处是我容身之所?

  虽然已经安全的在飞船之中,但是和我在井中奋力攀援的情景又有何区别?

  要想摆脱困境,只有靠自己的能力,没有一个人会伸手来拉我!

  思考,只有思考,目前只有自己的智慧是我唯一的武器。

  就要塞司令官托马·冯·修特豪简上将和要塞驻留舰队司令官汉斯·迪特里希·冯·杰克特上将二人对我的态度看来,也并不是非常明确的认为我是间谍而排斥,而造成这种犹豫不决的原因,应该是同盟军继续进军后,却并未攻击伊谢尔伦要塞。

  不,应该说是同盟军下落不明比较更加准确一些。对于帝国的贵族来说,人命根本不算什么,如果能够确定同盟军下落,那么即使对我的清白还有所疑点,也可以毫不犹豫的以“维护要塞安全第一”为名把我牺牲。

  “原地待命等候进一步通知”,就意味着目前对我的态度也是暧昧不明的。

  一方面,我有可能背叛了帝国危害要塞安全;但是另一方面,我又是与同盟接触的最后一人。如果能从我身上得到同盟的情报,甚至利用其击退敌军,那么对于他们自己来说是大功一件。

  就是因为我还有这点利用价值,才没有被随意牺牲。

  那么,我也只有一个办法了。

  舰队司令和要塞司令的意见还有所分歧,我必须抓紧催他们作出我要的决定。

  “我带来了同盟军的情报,为防止泄密,不能在无线电里说,请让我进入要塞!”

  话一出口,我的生命也赌在此处。

  他们将如何回答我的请求?

  “原地接受检查!”

  悬了多日的心终于从半空中落了下来。当检查者小心翼翼的和我的飞船对接同时,支撑了我这么多天的意志一放松,身体完全失去控制的倒在地板上……

  ……

 

  我并不是恢复知觉,而是痛醒的。我竭力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只见两张脸在眼前晃动。

  依稀认出了要塞司令和舰队司令,对我的关心忽然令我的心里忽然有一点宽慰。

  “同盟军究竟在何处?”接下来的问话却如同一盆冷水让我一瞬间彻底清醒了过来。模糊的脸顿时变得清晰了,我想说什么,可是发现连自己都听不清自己说的话。

  “你带来的同盟军的情报究竟是什么?”

  危机并没有过去呀……

  正因为进入了要塞,我的嫌疑反而更重了。如果我此刻不能说出正确的情报,进入要塞的借口被证实是谎言,那么,以战时从重从严的原则,我一定会因此嫌疑而被定罪。

  我辛苦回国来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这个令我身上的军装失色的叛国罪名?

  如果这样,还不如在基地死在同盟的枪口下!

  我的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给他注射强心剂!”

  “可是……那个对身体……”军医犹豫着。

  “少废话!军情紧急!”

  医生挽起我的袖子,拿出针管抽满了药水,把一条橡皮筋紧紧勒在我的手臂上,淡青色的血管立刻鼓起了,如同在白色的陶瓷上烧缀的花纹一般。

  我现在还可以解释为因为身体虚弱无法回答,但是当注射完毕,我就连这个借口也要失去了!

  如果那时再不能立刻回答一个合理的答案,我的人生就将在这片虚无中终结!

  可是我能回答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根本就只是我找的借口而已!

  针头插入了血管,缓缓推完药水,拔出来时沿着针口沁出一点红色。

  我该回答什么?

  思考的时间只剩下几秒钟,然而,就连能够让我依据其推测同盟动向的情报也都完全没有!

 

  我也忘记了,究竟是我从此开始喜欢桥牌,或者是因为早已喜欢桥牌此时才会有同样的感受。如果说此刻的战争,是在同盟已经布局完毕的情况下依靠自己的判断去获胜;那么桥牌,也同样是把已经画好的牌局靠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去扭转;如果说安排这一切的是神,那么打乱这一切的就是我的手!

  桥牌二字顾名思义,不是属于个人的战斗,需要双方的配合,彼此默契地搭桥才能取胜;有时,还要学会忍让,把必失的牌恰到好处地送入自己算计好的对手中的一方,并且对手只能出自己有进手的那张牌,这样“失”才能成其为“得”。可惜,相当多的人却弄不懂这个道理,他们的眼睛只盯紧了该得分的那些牌,而对必失的牌又束手无策,只是抓紧把该得的分都得过来,该失的牌舍不得丢,这样一旦对方得手,自己却没有了上手张,无力与人争夺,便再也揽不过牌来。这种人的失败,其实是败在自己的手上,因为他算不清牌局,看不出就总体而言,哪些是得分的牌和哪些是失分的牌,只能看清自己手上的这十三张牌,却无法从全局上纵观各个回合的得失。

  然而眼下,我却连搭档的牌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好像在完全没能听到叫牌的情况下中途插手不得不开始主打这一局。

  ……不,我错了,我还是能看到明手的牌的,如果全都看不到,就没有可能开始牌局了。

  问题是,我能看到的这手牌意味着什么。

  我回忆着这段痛苦的回忆,却一时无法继续下去。

  不,不能被影响,一定能从中找到点什么,同盟军的做法,有一些不合理的地方……这就是突破……

 

  如果把比较好的牌手分类,大概无非能分成两种吧。

  一种是稳健型的牌手,能算清自己手中的所有分,不会低于它但是也不会冒险。只要叫到的牌局基本就能打成,该得的必然得手,不该得的也放开索性送给对方。然而,大小满贯只一墩之差,他有可能因为过于谨慎放弃了大满贯的一千五百分而后悔;另一种是冒险型的牌手,他同样能算清自己手中的所有分,但是叫到最后,当控牌只差一墩的时候,则是更偏向于选择飞张求胜而宁愿冒被拔宕墩的风险。然而,只要打出手中这张牌,飞与拔的选择就不由自己主导而是要交到对方手中了。

  那么我又该如何打这局牌?

  如果能有一个好的搭档给我助力,我就有充分的自信拿下这一局。然而,在我对面的位置空空如也,我只能凭自己手中的一副牌对抗配合的两人。

  优势只有一个,就是现在的牌局是我主打的,因而在开局这一刻,控牌权保持在我的手中。

  不一定要抓住它,但是一定要利用它。

  这,就是主打的魅力——尽管明手的搭档无法给以任何帮助;尽管己方的一半牌亮在对方眼前,尽管要独力对抗敌军上下协作的两人,但是拥有一开始的控牌权……好的开始等于成功的一半。

  现在,能够看到的明手的牌,就是正在进行的亚利斯亥姆的战役了吧。不过,明手的牌是亮在所有人面前的,至于如何利用手中的牌,加上上下家的叫牌过程,推断出他们的战局才是关键。

  我能掌握的牌是什么?

 

  同盟的做法的确有不合理之处。

  如果说他们是为了尽快向前进军,而不让俘虏碍事,那么,之前又为什么在补给基地停留三天之久?那三天的烙印,我一生可能都不会再忘记,然而,如果同盟急于进军,就不应该耽搁那三天,不仅延误时机,而且给帝国政治宣传制造资料。反之,如果同盟想要严守基地,也不应该中途变更计划,甚至做出那样残酷的事情,同样给以帝国打击所谓“解放者”最好的政治宣传借口。

  这二者是完全矛盾的……不必说同盟的总司令,就算一个军校的实习生也应该懂得这点。

  恐怕……这个矛盾并不是临时的更改,而是事先的预定吧。

  如果这样的话,同盟的意图也就不是无法推测的了。

  我笑了。

  冒险飞牌并不是最佳的取胜战略,只是在无可奈何时赌博的运气。真正的高手,要利用自己手中的长套,巧妙的把对手的爱斯架空,不是把命运交给对方,而是从开始就要总控全局。

  明白了……

  那三天的停留,的确是在同盟预定计划之中的。对战俘出乎意料的残忍,并不是自称解放者的同盟军一时疏忽,而是特意向帝国通风报信,告诉帝国:你们的基地已经在我们手中。同时,在这三天之内,也是要扫荡周围的其他基地,使得伊谢尔伦要塞只能得到C035补给基地陷落的消息,却无法再有进一步的状况。

  救?还是不救?麻烦就推给帝国的执政者了。

  至于三天之后的突然进军,紧张而又紧张,抓紧了每一分每一秒,已经扫荡干净周围的基地,要塞也就无法立刻得到这一情报。

  而其离开基地后的动向,则是看帝国军的反应而定了。

  亚利斯亥姆和伊谢尔伦,究竟谁是明谁是暗?

  两个答案全都错误,真正的答案是第三个:

  没有明暗之分,这才是同盟军计划的原意。

  如果帝国军在得到补给基地陷落的情报后立刻出击,那么,同盟军离开基地后就埋伏在帝国军的必经之路上。帝国军原以为大战会在基地展开,可是到达之后却完全扑空,其锐气已经丧失一半,而在归途之中遭到狙击,同盟军就占据了绝对优势,甚至可以趁机切断出击舰队与要塞的联系,趁机进攻伊谢尔伦。

  反之,如果帝国军坚守要塞不出击,那么同盟军就可以立刻转向亚利斯亥姆的战场,抄帝国军的后路。原本伊谢尔伦在帝国手中,鏖战的军队怎能想到从此而来的竟然是敌人?这样,虽然不能攻下伊谢尔伦要塞,但另一战场的胜利也能大大削弱帝国实力。

  就是这么简单。而直到此刻,伊谢尔伦要塞由于意见不统一而迟迟未曾出动,同盟军也未出现在附近,想必他们是探查了要塞的动向,因而采用第二套行动方案了。

  已经决定的计划,如果没有其他事件发生给以影响,也就少有变更,既然已经决定不出兵坚守阵地,而同盟自己也不会主动引发什么影响事件,那么,他们多半认为帝国军会坚守到底,不去救援。

  然而,这一状况同样适用于同盟。既然认为帝国军不会出动,他们自然也就按照原计划行事。

  出击的时间,不宜迟,但同样不宜早。要塞司令和舰队司令的意见不和,一向是误事的原因,但此刻,却可以成为改变战局的原因。

  我微微一笑。

  既然算准了对方的牌路,就没有什么需要顾虑的了。

  如果说只有自信不一定会赢,那么,没有自信却一定会输。我知道,牌局的主导权在我手中了。

 

  肩上因此而多了一道杠的情景,我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只记得从此以后,两道杠,三道杠,有了绶带,有了披风……但是再也不会有任何的反应,只是很淡薄的走过这一切引来无数又惊又羡的路程。

  齐格飞·冯·凯因中校,未满十八岁。

  那段日子的我,是由一个极端踏入另一个极端。牌已经扔在桌上,主控权到了别人手中,我只有静静的在看不见星空的要塞中等待结局。

  被疏远也好,被怀疑也好,被监视也好,习惯了,也就麻木了,没有走出过病房一步,因为不想……也不愿。帝国的中级军官作用之一,就是替上级顶罪。如果这场战争胜利了,一切都好办,如果失败了,哪怕只是因为指挥不当,也可以很轻易推到我的头上,不会有丝毫妨碍到舰队司令的红色绶带。

  我不怪这些人的离弃,毕竟,老鼠也会逃离将要沉的船不对吗?

  直到有一天,人们对我的态度全然改观。

  但是我却丝毫没有一点喜悦。

  我回到了首都,成了英雄,万众瞩目,以十七岁的年龄跻身于中校的行列,成为所有人眼中的天之骄子。但是从此以后,即使身处闹市,我也仍然如同当年,一个人孤零零的被抛弃在即将炸毁的行星上,一个人独自攀在长的无边无际的井壁上。就算在热闹的人群之中,我也没有任何办法感觉的周围的存在,只是永远永远飘零在那颗已经消失的行星之上。再怎么受伤,再怎么求救,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拉住我的手。

  没有一个人可以依靠,甚至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

  再多的鲜花,再多的掌声,再多的荣耀,我的心却永远被囚禁在那颗冰冷的行星之上漂泊。

  如果知道你失去利用价值,可能会马上被毫不留情的抛弃去接受精神治疗吧?就是因为我还有那一点利用价值,才没有被随意牺牲——当时的感受,我已经尝够了。

  所以不能告诉任何人,只有把这一切埋藏在心底最深的角落。

  身体上的血可以用水洗净,精神上的血可以用酒洗净,然而我不仅想问说出这句话的米达麦亚阁下,喷洒到你脸上,顺着你的唇渗入你身体成为你生命一部分的血,又要用什么才能洗净呢?或许我就像麦克白夫人,用尽天下的水也无法洗净自己手上的血了吧。

  活人或许可以忘记,然而死人不会忘记。在以前的无数个黑夜和以后更加长的无边无际的无数个黑夜之中,他们将永远在耳边质问……

  ——为什么活下来的人是你?

  ——为什么你不去死?

  ——为什么我要死?

  ——我是为什么而死?

  不能对任何人说,不会对任何人说,只有怀着冰冷的恐惧默默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每天,每夜,仔细观察别人,更加仔细观察自己……

  ——我表现的和别人一样吗?

  ——有没有做出什么异常的事情?

  ——有没有说错话?

  ——有没有被别人发现?

  ——我的行为正常吗?

  ——我……正常吗?

  ——或者……我已经……

 

  当时的我,并没有什么未来的事业,也没有发现需要我守护的人。

  也没有看到未来的一天……

  “齐格飞·冯·凯因少将?我是您新来的副官……”

请续看 梦醒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