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 年 孤 独
吴迪副司令官在与玛林道夫伯爵千金签订互不侵犯条约的过程中，好像发生了一些与他自己有关的私事……不过呢，他反正是绝对不会耽误工作的。总之，和约是平平安安的拿回来了，奥丁也好，费沙也好，甚至海尼森也好，新闻界对于这件事情都是关注颇多的。
“哦？外界怎么说？”莱恩元帅问道。
“您是问什么界？在费沙历二年这个美好的时代，我们的‘界’是这么的多！”
“当然，是新闻界啊，难道我还会问所谓希格蒙德·金组织、领导、构成并且一手包办的批评界吗？”
“他们说这很公平，说您既然播种了这么多红花的种子，一定可以收到几朵蓝色的花。”
“哦？能得到如此转弯抹角煞费苦心的讽刺，我看我倒是该觉得荣幸呢。”莱恩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国庆筹备的怎么样了？今天已经十月一日了。”
“难道您还不够熟悉建国周年庆典筹备委员会委员长朱里安·拜伦上将吗？大家都说，国庆当天阅兵十点开始，他会在八点半准时到达，并且觉得自己很抱歉迟到，已经应该往回走了。”
“有意思……亚文·克雷汀斯……你不该做我的副官，应该去做另一件更有意义，更能流芳千古的工作。”
“是什么呢？”
“相声。”
“是啊，早就说元帅阁下判断人的眼光真准！”
“好了，不要说笑了，你在这里……到底是来说什么的？”
“说笑话啊！”克雷汀斯很直率的答道。
莱恩一时无言以对，“……看来你倒很诚实？”
“多谢阁下的夸奖！”
……
那份……和约吗？自从签订之后，已经成为街头小报赖以生存的恩物了，据情报部雷依可尔少将的手下统计，截至下午六点整，第一千二百五十二个版本刚刚传出。如果真的有哪位落魄作家想要夺取明年的宇宙最高小说奖“基督山金杯”，倒不妨从这里找找灵感。种种竭尽人力所能的构思，只要再加入一点启承转合，大概拼凑上那么一篇二三百万字的长篇小说是没问题的。
新生帝国军内部，真的是那么一篇祥和吗？人类的想象力是无限的，而且人民是最不怕麻烦的。新生帝国军全员对外口径保持绝对一致，不过……反正据说种种矛盾冲突以及内部多彩多姿的人物关系，已经超过了几千年前以人物之间关系复杂而著称的话剧《雷雨》。具体这份和约的签订是不是那么简单，好像也有人在暗自揣摩……
“你认为……国家最重要的是什么？”莱恩问道。
“应该是……稳定吧？首先要内部稳定了，才好向外发展，尽管建国往往在动荡之中完成，但是没有哪个国家是在一片动荡之中成长的。就像五年前，莱因哈特陛下也是要先讨伐国内大贵族的贼军，才能对自由行星同盟大举进军的。”
“那么，你认为如何才能保证国家的稳定？”
副官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忽然回答道：“阁下，这应该是执政府，而不是属下应该考虑的事情，不过，如果您真的想听，那么我认为首先要保证首都的地位和向心力。如果连首都都不够稳固的话……那么……恐怕属下不能认为……”
明白话中意有所指，莱恩轻轻笑了。“政治中心、军事中心、经济中心，外加文化中心，这么一个小小的星球，难道你不觉得给他的任务太重了？你看天上，这许多闪亮的群星，在几千万年前，人类还不存在的时候，就已经在那里观望，而几千万年后，人类都已灭亡的时候，它们还会在那里观望。现在，我们的手终于已经触及他，抚摸他，然而真正要掌握他呢？你认为，一百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国家从一无所有走向欣欣向荣吗？”
“为什么不够呢？从帝国历四八七年，到新帝国历元年，再到费沙历二年，我们所处的是如此一个奇迹的年代。”
“那么然后呢？”莱恩问道。
“然后？”
“目前，我们的政策你是知道的。费沙是‘家’，是落叶所要归属的根，六十年之后，移民就可以自由回到费沙了，就目前而言，对于我国的经济发展和巩固中央是有好处的，可是然后呢？等到经济发展了，社会繁荣了，国家富强了，然后呢？然后费沙是什么？”
“是母亲啊，她的子女遍布宇宙值得骄傲！毕竟，您可没有宣布推行计划生育呢！”
莱恩很短促的笑了一下，“你真的这么认为吗？”说着，他的笑容变得有些无机，“六十年之后，移民就可以自由回到费沙，无论明言或者默认，这无疑是作为一个奖励而存在的，那么会不会潜移默化的给人们以暗示：认为费沙的人高于其他星球？然后呢？地球与西留斯的故事，看来你是不记得了……”
“这……这不会的！母亲总是爱自己的儿女的，就算她的发展永远高于河外星系的星球，她也不会依仗自己的高度文明和集中的权力而欺压对方的……至少您的执政府不会，而传承了您的精神的执政府也不会！”
“那么，为什么要用‘至少’？”莱恩反问，“如果一个人已经不得不开始说服自己相信自己的观点，那意味着什么？”
“可是……”克雷汀斯并不死心，“如果反过来呢？毕竟，新生的事物总是发展的最快，河外星系或者会比我们的费沙更加繁荣昌盛，养育了那么多子女的母亲，哪个孩子会不爱她呢？”
“看来，你应该学学历史了……”莱恩沉吟着，“不在乎学多少，而在乎怎么学……你知道远古时期，四大文明古国是怎么样的故事吗？”看着克雷汀斯沉默了一下，他又续道：“说吧，说吧！尽管你不是学历史的，不过在你接受初等教育的时候，人类的起源似乎还没来得及被旧帝国教育部在普及课本中删除并代之以鲁道夫大帝的建国史。”
“四大文明古国的话……应该是中国、印度、巴比伦还有……什么来着？”
看着克雷汀斯思索的样子，莱恩淡淡道：“不记得不怪你，毕竟整个地球史在课本中也只占了五页。四大文明古国是人类的发源地，那么然后呢？”
“然后？”
二人的对话似乎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然后怎么样了？然后，这四个国家是什么？”
“阁下您说过诚实是我的美德，我不知道。”
“巴比伦很快就消亡了，其他的国家……”莱恩稍稍停顿了一下，“被新兴的国家超过之后，就被打上了贫穷、落后的烙印。低等的国家，劣等的民族，没有完全进化的标志……我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您这个问题问得倒是真奇怪。那不是一种自以为是的优越感作祟吗？”
莱恩再度短促的笑了一下，“你真的这么认为吗？那我才会觉得奇怪了。我倒要问问你，亚文·克雷汀斯，如果那些人真的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他们有必要常常强调对方是低等民族，连生而为人的资格都算不上，顶多算是灵长类动物中比较高级的一种吗？”
“您是说什么？”
“我倒是认为，这是自卑感作祟……就算是莱因哈特大人的华丽也好，我倒也觉得那是为了掩饰自己出身的自卑呢。因为觉得那是自己出生，发展的地方，是自己的根源，尽管枝条已经远离了树干，但永远也摆脱不了，永远无法超越，所以，要消除这种自卑，唯一的办法就是使自己相信对方太低劣，不配存在于银河系，因为银河系中有一种更高等的民族……你看，就像我说的，如果一个人已经悲惨到不得不自己说服自己的地步……而结果呢？谎言重复了千遍，也变不成真理，矛盾、对立、冲突必然产生。那么，两种结果你希望看到哪种呢？是费沙超过河外星系？或者河外星系超过费沙？”
“两种我都不希望发生！无论哪一种，结果都是内战，进而演变为被帝国或者同盟趁机入侵，费沙主星位于连接三国的交通要道，必然首当其冲，一个国家的首都，即使只是被战火波及，也将影响到整个国家！！可是……可是难道没有办法吗？”
“……”莱恩轻轻笑了几声，“那么，如果没有费沙呢？”
“好……”一句话说了一半又咽下去了，克雷汀斯摇头，“不行……不可能！现在，周边星系都处于开拓之中，费沙的绝对地位是必须的。否则，就没有一个强有力的核心，刚刚萌发的这个新生国家无法独自立于宇宙之中。”
“那么，”莱恩笑着，“如果一百年后没有费沙呢？”
刚刚的声音，又再度响起了：“你认为，一百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国家从一无所有走向欣欣向荣吗？”
“一百年？”
“一百年！”
好长的一段时间啊……一百年的黑暗，一百年的孤独，而后呢？而后是死亡的降临。人生不过百年，这个构想真的很宏大……太宏大了……不是人的身体能够担受的吧？
“现在，费沙是绝对的中央集权，殖民星球的一切全部需要费沙供给，这就确保了其独一无二的地位。而在一百年间，随着各行星的逐渐开发，费沙的作用将逐渐降低，影响也越发减弱，直到一百年后，它的存在就不成为必需了，到那个时候，就还给帝国又如何？反正到时候玛林道夫伯爵千金也不在了。把莱因哈特大人的圣陵还给帝国，还是卖他们一个情面，从而也可以争得我们在政治场上更有利的地位。无论在眼下的和约里，或者一百年后的外交上，我们都可以争取更多的条件。”
“所以……这份和约以在一百年后把首都还给帝国为交换，争得了各种条件……”
“不……”莱恩似乎很喜欢轻轻的笑几声，“是在一百年后，把一个已经没有用处，只会惹来麻烦的星球还给帝国，让帝国替我们烦恼，还交换来了政治场上的绝对有利地位，毕竟，帝国始祖的陵墓，居然是我们还给他们的……”他的笑声很淡，浅浅的蕴着一点冷漠与嘲弄，“一百年中，让他们去笑吧！在他们只顾着笑的时候，我们的人民，将在无数个星球上繁衍开来。消除了可能存在对出身地费沙那盲目崇拜的留恋和神秘感的隔阂排斥，我们将走出银河系，成倍，成百倍的加快开拓的速度，一往无前，不再回顾。瓦格纳在《诸神的黄昏》中曾经表述过这样的理念，尽管莱因哈特大人曾经将此作为战役的代号，但是看来他似乎也并没有理解这中的深意：神必须死亡，神的毁灭才意味着自由的人的诞生，神的传说的终结才意味着真正意义上属于人历史的开始！让一切都毁灭吧，让我来毁灭一切吧！因为只有毁灭才能有新生，就连凤凰也要从熊熊的烈火中舞出最华美的绚烂。费沙不是落叶要归的根，正因为没有束缚的铁链，飞鸟才能尽情的舒展翅膀飞向远方，处处无家处处家，帝国与同盟过去开发银河系时，总要将殖民行星彻底地球化才让人定居，这样发展速度慢，而且人对自然环境的适应能力也一点一点被削弱了，我们不要这样，无数费沙人已经飞往宇宙，不同的射线、不同的土壤，将培养出不同的种族，到时候，我们将面对几百几千个具有人的特点又稍稍不同的种族，再也没有种族歧视，因为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星球，每一个星球都无法取代另一个，而几百几千个星球之外的星球又等待着我们去开发成为新的居住地，没有根，没有过去，没有历史，没有留恋。费沙的地理位置并不好，它是帝国与同盟之间的夹层，无论任何一方的冲突都可以立刻波及。同时，这也是我国在银河系中唯一的星系，那么，就把银河系送给帝国和同盟当战场吧！到时候，费沙不再是母亲，而是几百几千代前的祖先，他们仍然对其存有敬意，但是却无青春时期特有的反抗，到时候，无数同源的兄弟姐妹，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兄弟姐妹，将在银河系之外携手创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行星间宏大的联盟！”
然而，在今天，全宇宙都把这份和约中签订了一百年后将把费沙主星归还帝国的条款，看作莱恩一生最大的失败……
……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明白了。可是，这样的秘密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因为……”莱恩的话语忽然含糊不清，几乎难以分辨：“因为，我真的能够看清这延伸到无尽的黑暗之中的命运吗？我不知道另一种情形是否会出现……人类，将因为自己的弱点而走向衰落……毁灭……最后……整个银河系……将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