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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淡黄金狮子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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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帝国历三年,宇宙历八零一年七月二十六日,雨。

  阴雨连绵不断,当那黄金狮子旗失去光泽的同时,仿佛将那温暖的阳光也带走到了另一个世界。将帅们已经齐集临时皇宫,等待着那尽力拖延却又无法拒绝的一刻到来。

  我只是一名小小的上将,自然不配列席他身侧。然而,就连我们的休息室中,不安的情绪也通过空气蔓延开来。往常在那黄金狮子旗下战斗的锐气与自信消失在阴云密布的空间,休息室中有一点凌乱嘈杂的感觉,这是以往从来没有过的现象。

  我站在窗前,从窗户望出去什么都看不见,厚重的雨幕隔绝了一切。我举眼向天,在那熟悉的苍穹与我之间,隔了一层石壁,我们的距离并不远,但是却被残酷的分隔开来,就好像两条平行线般触手可及却已永无交点。

  雨点这么密,这么急,好像天空流下的眼泪——这是个很俗的比喻,但此刻我却不由得想到这些。没有了他,这世界好像也要崩溃一般。“诸神的黄昏”——仅仅数年前,他曾经用清亮的声音吐出这个词,然而今天,神之劫难终于降临到他的身上。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打破了我的沉默,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我们两个能听见,“阁下,您该坐下休息一下。”

  我没回答,忽然觉得很累,这种疲乏不是肉体上而是精神上的,连他的话都懒的回答。

  他又低低在我耳边道:“您不坐下,别的人没有办法坐。”

  我才意识到这一点。

  两位元帅及六位一级上将齐集会议室——米达麦亚元帅按陛下的愿望去接夫人了,这事我过后才知道——而这里作为将级以上军官休息室,我就成了军衔最高者之一。休息室利用率不高,设计时谁也不会浪费资源建造能让银河帝国全部将官落座的庞然大物,而现在的特殊情况,座位明显是不够的。

  军队是绝对的阶级社会,准将、少将只有站立了。中将们在我未坐定之前,也不会落座,就连同级的上将,也出于礼貌而保持沉默的等待。

  我的身份已经很高了?我从来没意识到这一点。身份、地位,在我心中从来不占任何位置,因为无论何等光辉的荣耀,也比不上他的微微一笑。

  看着眼前的情景,我忽然有一种很不健康的想笑的冲动。休息室原本没有预计同时容纳这么多人,已经很满了,但是椅子却全都空着,而这一切就是因为我一个人想要让自己累一点。

  可笑,真是可笑……

  真太可笑了……

  但是我的心却为什么那么痛啊!

  朱里安提醒的对,但是我总也还有选择不想坐下的权力吧?

  于是,我向众人点头致意,就走出了休息室。

 

  倒是多亏这一个小小的插曲,让我把心思转移了开来。

  我走出了临时皇宫,走到宽阔的庭院之中,门卫急忙送上雨伞、雨衣,我一摆手拒绝,就这样走到雨中。一切都是灰色的,连花都是灰的,雨点打得我脸上、身上隐隐作痛,几乎就在一瞬间,我的衣服完全贴在了身体上,一条条小河顺着我的头发、顺着我的脸、顺着我的身体流下。

  记得认识朱里安那天,也是这样的雨,一名新来的副官走进我的办公室。

  “朱里安·拜伦报到。”

  我有些意外,却又不太意外。

  我原本就不是一个很能和人相处的人,所以副官也是换了一个又一个,每一个呆了不久,往往自动提出调离申请。还记得前任副官调离仅仅是昨天的事情,因为他忽然找到我,吞吞吐吐说了半天,请我帮忙说情提升他。

  这不是难办的事,我可以请吉尔菲艾斯向莱因哈特大人提起,甚至我也可以直接去找莱因哈特大人,帝国元帅有权随意任命自己的幕僚,而我纵然不像吉尔菲艾斯般和他亲近,但数日前他希望提升我刚刚被我自己婉拒,所以,现在我应该有权向他提一些要求。

  我没多说什么,直接让他跟我去罗严克拉姆元帅府。

  莱因哈特大人刚好有空,吉尔菲艾斯也正在他身边。我得到允许后,直截了当和他说了一句话:

  “我的副官希望晋升,所以拜托我跟您说情。”

  莱因哈特大人的表情明显的也有点意外了,他打量着我,我却没往下说什么。

  类似的事情不是没有过,我经常突然的找到他,向他推荐某个人,就连著名的“黑色枪骑兵”毕典菲尔特也是我介绍给他的——那时我还是少校——不过,此次与往常不同的是,过去我的开场白一向是“莱因哈特大人,有个人您值得见见”或者类似的话,然后,就是一份详细的资料以及我个人对其做出的简要归纳。

  可是今天,我只说了一句话,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望了我一眼,居然也没说什么,拿起纸和笔,立刻签署了一份任职令,签上大名,然而,职位一栏却留着空白。

  空白的任职令!你可以往上填任何一个他权力之内的职务!

  然后,他把纸和笔全都递给我。

  我们两人什么话也没说,我知道他明白我的意思了。

  于是,我看了我的副官一眼,“既然现在职位太低,高一点好吗?”

  副官明显的受宠若惊,连话都说不出,因为我除了布置命令之外很少向他开口,更不要提征求他的意见了。半天,他僵硬的说了什么。

  既然我听不清,那么就认为是同意了。我很快的补全了空白,把纸折起来给我的副官,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外人离去了,空气一下轻松起来。元帅、一级上将与少将,我们之间在私人场合却从来没有上下级的感觉,对莱因哈特大人的尊敬并不是属下对长官的刻板的礼貌,正因为亲近,所以才会更加敬重他。

  吉尔菲艾斯对我刚才的做法有点好奇,终于发问:“瑞贝尔,你到底在上面填了什么职务?”

  瑞贝尔吗?自从成为凯因伯爵之后,已经只有他会这么叫我了。吉尔菲艾斯总是跟人这么亲热,按理说我也应该称他“齐格”予以回应,但是我已经习惯了随着莱因哈特大人的叫法称他的姓。“没什么,吉尔菲艾斯,他不是嫌现在的职位太低吗?所以给他换个高点的。”

  “多高?”

  “世界第一高峰尼夫尔海姆山顶的国旗站,够高吗?”

  吉尔菲艾斯忽然笑了起来,我不明白他在笑什么,可是连莱因哈特大人的眼中都有了一抹笑意,就好像蓝天上掠过的轻风。

  第二天,朱里安来到我这里报到。

  据说,我换副官的速度之快,和莱因哈特大人的从不换副官,已经并列创下了历史纪录,军务省早已抱怨不停。而这一次这位副官刚一报到,已经有赌局赌他在我身边停留的时间,无论谁输谁赢,负责经手的中间人都已经得到几千帝国马克的抽头。

  而且还有更大的传闻说,因为已经没有人愿意到我身边工作,军务省提出,凡有志愿者立刻晋升两级,这样才好不容易找到一位受骗的人自愿调来。

  这些事情我不是没听到,但我也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错。毕竟在高登巴姆王朝,这种事最为普通,长官庇护下属,才能勾结起一个权力中心,长官的位置也才能越来越稳。可是难道我应该卖这种人情吗?

  朱里安是不是为了那两级晋升才调到我身边,我不知道,也不想去弄清。有些自认为是正人君子的看不起这样的行为,可是我认为为了达成目的,过程如何并不重要,而且这样做也还必须一定的能力与勇气呢!我又是如何从黑暗的过去攀升到如此位置的,难道就很值得称道吗?那么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品评别人?就这么简单,只要他能做好一个副官的工作,对我来说就足够了,至于品行的问题,让社会秩序维护局那样的人去费心吧!

  我只是少将,而连升两级的他是中校,少将配中校作副官,也算绝无仅有了吧?

  时至今日,我是上将,而他仍低我两级,已经是少将了,而且也步入舰队提督的行列。因此有人形容他是我的吉尔菲艾斯。

  他是我的吉尔菲艾斯吗?如果那些人知道内情,大概会吓死的!他不仅不忠诚于我,而且,他到我身边并不是为了晋升,而是……

 

  “为了要杀你。”话的内容与温柔的语气一点也不相称,与他为我打伞的动作更不相称。

  我身上忽然掠过一股寒意,不知是为了这雨,还是为了连我内心的想法都能看透的他。

  他对我越来越了解,越来越熟悉,有时甚至连我心底隐藏的黑暗面都能看清楚。

  是的,他是为了要杀我才来我身边的,因为我父亲毁了他的家……

 

  齐格飞·冯·凯因,在我承担这个名字的同时,我就承担了这个家族几百年来的诅咒。贵族的历史是杀戮的历史,贵族的生活是流血的生活,谁知道在哪里就有一柄磨的雪亮的小刀,等着插入我的心脏?然而,我还是下定决心,承担了这个我原本想要抛弃到黑暗中最深的角落的名字,为了那我挣扎着摆脱的黑暗,更为了要打碎这片黑暗的他。

  朱里安调到我身边有一个多星期了,而我也对他做出了评价:工作上面无懈可击,也许简单了些,不过对我来说就够了。

  今天工作真多……出奇的多,其实他送来的文件有一些并不是急着处理的,但他既然送来了,我的洁癖不想也不允许把它们留到明天。所以,我不得不留下来加班。

  等到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没有坐车,尽管我有这个资格,对于公务繁忙的我,每晚回宿舍的路已成了少有的锻炼。如果我不想在黄金色的笼子中磨灭我的锐气,那么我就必须把自己保持在丛林之中。

  路并不是很长,但是很黑,也很静,因为这里都是高级军官宿舍,入夜的时候,自然就好像万物都睡着了一般。夜风中没有花香,却带着浓浓的泥土味和淡然的潮气,树叶摩擦的沙沙声好像催眠曲一样。空气清洁而干净,星光在这里看得相当清楚,天空晴朗而高昂,可以直看到那无边无际的宇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一般悠然。

  夜光表针发着幽幽的绿光,已经这么晚了?

  远处,黑夜里的最后一盏孤灯灭了。

  完全没有任何声音,然而,空气的清香忽然有了一个小小的波动!

  这股清香出现了一个断层!

  凭着在那黑暗的过去中锻炼出来如同野兽的直觉,我甚至在明白过来发生什么之前,身体已经做出了自然的对应。只是一闪而已,可是那根铁丝就勒了个空。

  他不想让我说话。

  这里是高级军官宿舍区,只要我叫出一声,那就太危险了。

  但是,因为我日常的“三点一线”生活:我的宿舍——办公室——罗严克拉姆元帅府——也只有在这里才有狙击我的可能。

  因此,敌人从开始就选择了最简单易行的方法,如果被勒住咽喉,任何人都是叫不出来的。

  可是我居然闪过了!

  现在只要我叫一声,他就处于最大的危机之中。不但暗杀我不成,自己也必然被循声赶来的卫兵擒获。

  此刻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再想用铁丝是不可能了,他当机立断,松开铁丝,手往下一抄……

 

  我的军装里面,贴身挂着一个十字架,墨绿色的。

  过去,我从来不戴任何饰物,因为这在动手之时会导致危险。锐利的棱角不仅可能因为剧烈动作而划伤自己,更重要的是它可能成为敌人攻击你的武器。

  然而认识莱因哈特大人之后,我放弃了过去的原则。

  这个十字架不仅仅是纪念,更重要的是约束,在我过分冲动的时候,提醒我和莱因哈特大人的约定。

  ——为了他保重自己,不再动手的约定。

  戴着它不容易动手,我也就不会动手。

  可我的军装是高领的,因此外人谁也不知道里面还有这样的秘密。

  可是今天,这个人居然知道!

  因为他立刻抓住了十字架的链子!

  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是他动作所需要走的距离远比我短的多。

  所以我只做到在自己的链子勒到颈部之前把手挡在里面。

  细细的金属链立刻嵌进我的手中,尖锐的十字架吸吮着我自己的鲜血。

  我心里悄悄的骂自己,为什么要选这么麻烦的东西?当初只是为了告诫自己不要再随便动手,可是今天想起来,莱因哈特大人的照片不是更加合适,而且也更加安全?

  这个姿势非常不好用力,我已经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了这里。可是,敌人的力量仍然超过我控制着局势。

  我的手压在自己的咽喉,我仍然说不出话来。

  手腕渐渐发麻,甚至连呼吸都被压得困难。无法呼吸,力量就会减小,力量减小,只会被勒得更紧。

  难道我真的要死在这里?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但是很明显局势对我不利。

  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我才不甘心就这么死!

  那么,就一定要保持冷静,冷静的分析一下当前的状况。千万不能慌乱,慌乱是死亡的前兆。

  ——从多年在黑暗中摸爬滚打的生活,我明了了这些。

  我还有希望,一定还有!

  血就这么划过我的手,流过我的颈部,带来一阵温热的感觉。我军服衣领的银色花纹已经全部变成暗红色,在苍白的灯光之下显得更加黯淡,而我的生命力也随着鲜血的流逝一点点流出体外。

  如果我能松开一只手,就可以反击。

  但是,我现在就处于非常不好用力的姿势,如果再松开一只手,那么,很可能我还没来得及反击,这条金属链子就已经死死勒紧我的咽喉,使我无力反击。

  是快速的死亡?还是慢慢拖延到没有力量为止?

  我能有第三种选择吗?

  意识渐渐沉没了,就好像陷入黑暗的沼泽之中,就此不断的沉下去,向着永不到达的底部下沉。

  我拼命调动最后一丝精力,甚至故意让链子在手心中勒得更深,以疼痛唤醒自己。

  我的血流的更多,从领口、袖口,顺着我的身体流下去,粘稠而又潮湿,就好像今天这雨水顺着我的身体流下去一样……

 

  雨水划过我颈部的伤口,又是一阵刺痛,就和那时的疼痛一样。我无意识的摸着自己仍然挂在胸前的十字架,又顺着链子摸到自己在那时留下的伤口。

  我原本可以让军医把它消除,只要一个小手术,我的身体就可以不再如此伤痕累累。可是我没有,无论是手腕的,还是这里,纵然我的伤痕不是男子汉的勋章,但是,它至少是值得纪念的我生命的一部分。

  朱里安站在我身后,为我打着伞,他自己却是全然的站在雨中,没有丝毫遮掩。不久,我们就一样浑身湿透。

  “总做这些无用功!”我淡淡对他说,“我都已经湿透了,打伞有什么用?你自己又不打伞,结果还不是一样白费力气!”

  朱里安没回答,对于我有时过分刻薄的话,他总是保持默然,我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是什么反应。但是就因为他没有反应,我却经常忍不住更加刻薄的想要引出他的真实一面来。

  不过我知道,无论我对他如何,他的眼睛始终是望在我身上的,就好像我的眼睛永远望着那遥不可及的神一样。然而,我们的眼神却是那么不同啊!

  我忽然想起我第一次直视他那金绿色的双眼之时……

 

  在我的最后一丝意识中,一个模糊而又清晰的声音忽然掠过我的脑海。

  “你体内流着我的血,我不准你再浪费它!”

  我体内流着那狮子的血,我怎能如此轻易的放弃它?

  我的精神一瞬间又明朗起来,就好像听到了神的召唤,是的,我要坚持下去——只要坚持下去。

  我们各自的优势何在?我如同被神指引的找到了答案。

  我的劣势在于时间,我的优势也在于时间。

  我的劣势在于时间,时间拖长,我可能撑住的机会也就正比例缩短。

  我的优势在于时间,时间拖长,有人可能经过的机会也就正比例增加!

  我只要撑住就可以了?

  可是,可是我从来不会把命运寄托给别人,寄托给偶然的现象。就算有路过的人救了我的生命,可是我的自尊又何在?

  但是我还是慢慢撑下去,不做其它的反应。

  这并不是单纯的力量的比较,这是体力、耐力、意志、精神的全方位较量!谁能熬到最后,谁就是胜利者!这里不是街道,这里是战场!凡事学到高深的阶段,一定能找到某些共通处!运用好了,军事也可以和此时的状况连通,没必要把它们强自分开!

  现在比的不是谁的体力强,谁的身手好;现在比的是谁能更加冷静沉着的用兵,抓准敌方的弱点,才能以最少的损失获得最大的胜利。

  像毕典菲尔特提督那样以勇者无敌为座右铭并不是我的擅长,我的擅长是巧妙周旋,宁可多花时间,但最终要以最少牺牲来换取最大战果。

  “齐格飞啊齐格飞,”我心中责备着自己,“你为何连自己的风格都忘了?”

  当我明白这些的时候,形势一下在我心中明朗起来了。胜负的关键,在于一句话中:

  我们两人谁先沉不住气,谁就输了。就是如此简单!

  现在的战局,呈现一种僵持状态。攻守是不可能并长的,不是像毕典菲尔特提督那样攻强于守,就是像缪拉提督那样防守反击。如罗严塔尔提督的攻守平衡固然更好,但是,单纯的攻击他比不上毕典菲尔特,而单纯防守自然也不及缪拉。

  现在是他攻,我守,正好造成一种平衡状态。如果想要打碎这种平衡,只有两个办法:

  单纯他由攻转守,或者单纯我加强防守,都不可能打碎平衡,若要停止现在的状况,除非我转守为攻,或者他加强进攻。

  但是攻守无法并存,其中任何一个人进攻,他的防守就必然转弱。假如他猛然加力,那么在之前运力做准备的时候就必然要松一下链子。

  我只要抓住这一秒钟的时机就可以了!

  谁先沉不住气,谁先加强进攻,谁就输了。而我的优势在于我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这里没有十万舰队的追逐战,但情形的凶险却甚至远超过我面对雷神之锤的一刻!

  这不是私怨,而是一场战役,而这场战役我要赢!我必须赢!

  我们两人的力气,已经全部运到了这根小小的链子上,他想抽出一只手攻击,可是这样势必减弱他的力量,我也就有可能叫出来。

  谁都动不了,链子却就是不断!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我不再加力,事实上也无力可加。这是意志的较量、是精神的较量,谁的意志比较薄弱,谁的精神先承受不住,谁就是失败者。

  我忽然感到手上的压力又稍稍强了一点。是他的心理支持不住了,在做试探?

  我没有跟他抗争。

  猛然,他蓄足了力气在手上,全力向后扯去!

  可是就在这之前一瞬间,出现了一个不到零点一秒的松弛状态!

  时机一纵既逝,我甚至不是用手去与他对抗,而是猛地把身体往前一倾,勒的咽喉再痛苦也不顾了。借身体的冲力,链子终于滑脱了他的手中!

  我可以叫出声了,而且只要我一回头,就可以看见他的脸了!

  他惊慌失措的逃去,我却没有追。

  不可能追,也没有力气追。今天的情况,虽然未开一枪一炮,却远比硝烟弥漫的战场还令人恐怖。只要方才的决断有个小小的错误或者一秒钟的拖延,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连我自己都不敢去想象了。

  无力的靠在路边的墙上,我双手捂住颈部喘息着。手指冰凉,不知是因为夜风还是因为恐惧,这阵凉意压在伤口上却相当舒服。

  他见我不追,又生出了侥幸心理。或许我在刚才已经用尽全力,此刻也是个很好的下手机会?

 

  想到这里,我又回头望了望朱里安。从那以后,我依然没有防过他什么。那虽然是他第一次偷袭我,我却能够确定那也是最后一次。

  他把伞撑在我的头上,自己却还是完全的站在雨中,连姿势也不换一下。

  应该让他也进伞中来?应该让他回去大厅休息?如果是莱因哈特大人对吉尔菲艾斯,那么一定会这么说吧?可是我就是这样的冷酷无情,别人都这么说,我自己也很清楚。可是既然我对自己的存在都可以毫不在意,那么又为何要去在意别人呢?他要淋雨,就让他淋吧,其实无论我要他做什么,无论要怎么折磨他,他都不会反抗的。因为,那是我们当时定下的赌约……

 

  他以最快的速度拔出了枪,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去顾及声音了,因为只要我抬起头来,纵然无法看到他的脸,也一定能够看到他的背影,而从小在那种丛林中的世界长大的我,对人的认识又何等敏感。现在,他想要不为人知全身而退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立刻杀了我,然后在众人到来之前逃走。

  扳机已经扣下了一半,而在举枪的同时,他立刻扣响了扳机。

  可是,就在扳机一响的前一瞬间,他面前的人忽然不见了。

  他急忙去找,可就在他还未及将枪口转向的同时,忽然失去了方向感,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下一瞬间,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躺在地上,漂亮的银发与草地接吻,右腕被拧在我的左手中,至于枪自然也换了主人。

  他不应该有那逃跑的一瞬间迟疑,真的。

  要杀死丛林中的野兽,机会只有一刻,错过了,野兽的反击会一千倍的报还。这点伤对我根本不算是什么,如果他看过我从前战后的样子,他可能会偷笑呢。养成在丛林中我那无尽的生命力使得我能够惊人的复原,只要一秒钟,就可以投入下面的战斗——因为不论你自身条件如何,该到来的永远也不会迟疑。所以必须恢复精神投入下面的战斗,否则,就是死——不,不是“战斗,或是死”,而是只有战斗,永远的战斗!

  没有怜悯或者同情,我把枪口指向了他。弱肉强食是世界的法则,正是因为吸吮了弱者的鲜血,强者才能站起来继续向更高的目标攀登。真正的王者,哪一个脚下没有踩着无数的白骨?而只要能够征服我的人出现,我也心甘情愿成为那白骨中的一具。

  这时,我才发现袭击我的人原来是我的新任副官。

  会有一点点犹豫吗?应该有一点点犹豫吗?感情是通往王者之冠途中最大的阻碍。难道说,因为我们曾经有过一段共处的时间,他就应该在我心中比较特别吗?

  “帝国军规载明,”我的声音没有丝毫颤动,平静的和我平时念着报告没有什么区别。“凡部下有意作出危害上级行为时,以间谍罪论处,将官有权当场将其处刑!”

  很标准的做法,处刑之前有所宣判也是规则。我是完美主义者,丝毫的缺陷也不想忍受。

  然而,当我们的眼神交错的时候,我的呼吸却不禁忽然有了个小小的中断。

  月光如水的泼洒在那银发上闪动起点点星光,星光之下映照着的是他金绿色的双眸。那双眼睛中波动的不是恐惧,不是乞怜,而是一种恬静的如同海阔天空的表情——那种我似曾相识却又永远无法触及的表情。

  月色很冷,与阳光下的温暖丝毫不相融合,甚至是没有丝毫交集的,可是,难道月亮反射的不是太阳的光辉吗?他的银发有些散乱了,而那金绿色的眼睛竟然那么明亮,与我的黑暗和阴沉完全不同——我始终在追逐的绿色宝石,正因为我已经失去了这纯净无暇,反而觉得它如此的珍贵。是的,人类就是如此可笑,他们总是把眼睛望的太远太远,对于手中的东西却不懂得珍惜,直到失去之后,才猛然警觉却已后悔莫及。我们是那么的不同,就好像月光也能驱散黑暗;但我们又是那么的相同,就好像月光终究属于黑暗。

  正是因为从来没有感受过阳光的温暖,生在黑暗中的我始终在不断的寻求它的抚慰;可是,正是因为从来没有见到过阳光的明亮,那强烈、持久、灿烂、辉煌、无法突破的光芒映得我的那习惯于黑暗的双眼都要失明了!

  在不知不觉之间,我的枪口已经垂下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敌人面前放松警惕——哪怕只是片刻的,但这可能是致命的!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随即就压下了自己波动的情绪——在外人面前表露自己的感情,可能就是死亡的开端!

  “你走吧,明天让人事部给我派个新副官来。”

  他站了起来,却没有更多的动作。

  “快点滚开,别等我改主意!”

  不知何时,我的视线居然错开了。面对着敌人,我竟然转移了注意力?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该犯下的疏忽!但是……但是我没办法直视他,我害怕如果再与那似曾相识的目光交接,我自己的心都会跳出来。

  “你不走?那我走。”我也只能这样了。纵然把自己防守薄弱的身后亮给他,也比我在这里让那几乎凝结成固体的空气压抑得我无法呼吸好一些。

  他却叫住了我,“等等!”

  “干什么?”我尽量让自己说出这句话——我唯一还能说的话。

  他不理我的质问,自顾继续他的话题:

  “我是为了要杀你才来你身边的,因为你父亲毁了我的家。

  “我不是天使,不,就算神也说过,父母的罪将延至他们的第三四代子孙身上,为什么人要比神更慈悲呢?我知道这不是你的罪,但是,既然你承担了这个姓氏,你就应该在承担起它所代表的荣耀同时,也承担它所背负的罪行。”

  我没说什么。究竟是懒得说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的下一句话更出人意料:

  “可是现在我不想杀你了!

  “因为我发现,你和我一样,都是已经把死亡看成通往永久睡眠的必经之途而已。甚至可以说,你只是为了追求毁灭而生存着。死对你不是惩罚,相反却是解脱。

  “如果还想要报复,我就得毁了你!让你活着痛苦,却又没有勇气去死!可是,你完全没有可以让我着手的弱点,或者说纵然有也不是我能抓住的。所以,我想和你打个赌。

  “请让我留在你身边!”

  我的唇角露出一丝倦怠的嘲讽的笑意,但那嘲讽的对象或许是我自己也说不定,“你说,让你留在我身边,好研究我找到我的弱点加以利用?”

  “不错!当然,我会付出相应的代价。在我找出这方法之前,在我可以着手复仇之前,我是你的人,我的身体、生命、一切的一切都属于你!”他挑战的望着我,那金绿色的眼睛中闪动的光芒都与平时不同,“我用我的青春来赌你的生命,如何呢?”

  “这种愚蠢的赌注,你以为我会接受?”

  “你会!”他居然如此自信的说出这句话,“因为你是齐格飞·冯·凯因!”

  真厉害的回答……

  生活在丛林之中,或许是我自己的选择也说不定。因为在我连感情也消磨的麻木的人生中,只有这样强烈的刺激才能给我一点活着的感受——爬最高的山,喝最烈的酒,玩最快的刀,杀最狠的人……舔舐那飞溅的鲜血,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是啊,我大概是世界上最糟糕的贵族了吧?

  如果黑暗永远也无法与白昼相融,至少让我抓住黑暗中的光明吧……

  所以,我作出了并不意外的回答。

 

  想到这里,我忽然无法自制的问朱里安道,“你现在有找到我的弱点吗?”

  “有。”他平静的回答,我知道这是真的。他从来不瞒我,也没必要瞒我。我们是同类,同属于丛林的野兽之间是有着天生的感应的。“可是,现在我还没办法利用,所以,我还是你的。”

  “哦?”我没有意外,和我问今天的晚饭内容时没有什么区别,“那么,是什么呢?”

  “你的弱点是……你那与外表不相称的内心。”

  是啊……能够透过我那厚重于伊谢尔伦防护的外表看到我内心的,世上大概不多吧。可事实上,在这副漂亮的被艺术家称赞的外表之下,潜藏着多少的肮脏多少的黑暗啊!就连那绚烂的金色光辉,也无法把我从黑暗中救出,相反,卑劣的我竟然用自己那堕落的污秽去玷污神的光芒,企图用自己低贱的手去亵渎神的圣洁光芒……天使般的面孔下,隐去的是何等的颓废的灵魂啊!

  我忽然觉得身体那么无力,无力得连站立都难。我坐下在路边,立刻,衣服上除了雨水又混合了泥水。是啊,这才是我的真面目啊,太阳是永远不会射入水底的污泥中的,而我,无论怎么用华美的外表掩饰,大概都永远只是阴沟中的那条小泥鳅吧……

  我隐约的从心底升起着莫名的恐惧,就如同黑夜中独自走入密林,被角落中发光的眼睛包围。我感觉自己正走入一个被迷雾重重包裹的沼泽,深不见底,想要回头,却又无法回头,不知走哪一步就会陷下去,被淹没在这里的幽灵抓住永远无法脱身。

  玻璃碎裂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了。记得曾经,我用讥诮的口吻,嘲笑那些人们把自己关在温室之中,视而不见外界的风雨,殊不知我自己的世界,原来也不过是筑在自己建造的镜子房间里。我已经没有了反应能力,听不见也看不见,世界在身周是一片漆黑。“纵然被地狱的烈火所焚烧,也有资格渴望天堂的存在”,我曾经信心百倍的说过这句话,在我把雪亮的刀片抵在自己手腕上,想要放尽这被诅咒的血的时候,一个人的一句话给了我从阴沟里爬起来的希望,但是现在,那希望又如小人鱼投入海中的泡沫般碎裂了。

  我的脑海一阵晕眩,完全发不出声音,只觉得心里好像被人撕碎的一阵剧痛。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而缥缈,声音好像从电视中传来,我的灵魂脱离身体,成为一个冷漠、单纯的旁观者……

  我听见了远方传来的消息,而我的心早已收到了它……

  ——当我面对这无人的戈壁,我抬头望见你;你的安祥透过我流浪的心,溶化了长存的孤寂。你的存在不只是神话,人们的传说不知过了多少世纪;你看到沙洲漫漫点点荒绿,你看一个人变老然后死去。太阳,你在哪里,太阳,你在哪里……

  我的太阳陨落了……

 

  第二天和接下来的几天,我在军医院打着点滴度过。或许我应该遗憾未能和他见最后一面,然而,我心中却又不禁有一种庆幸。我庆幸我错过了向那个孩子发誓效忠,誓言一生只有一次,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小时一分钟一秒钟都不是一生!就像我们走过的人生路不能重新再来,只能给一个人的誓言,不能重复二次!而我更加庆幸自己不必去向他告别,因为这样,我就可以永远执著的认为,他不过是回到了他来自的阳光之中罢了……

  数日后,我独自站在他的墓碑前。

  你说过,要带我到你所创造的新世界去。

  ——为什么你不守信用?

  你说过,要带我到你所创造的新世界去。

  ——那么无论到了哪里,也请都带我去吧……

  我想起了吉尔菲艾斯逝去的那一刻。他不吃不睡不动,连灵魂都似乎已经丧失,在那里的只是一具玩偶的躯壳。

  那一刻我没能在他身边。

  如果我能够在他身边,事情大概可以不同吧?

  无论如何,吉尔菲艾斯是幸福的。因为他可以为了他所爱的人而死,可是我的身体,竟然连替他去死也做不到……

  连替他去死也做不到,这样的身体,即使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又有何用?

  ——莱因哈特大人,你在哪里?为何你不呼唤我啊?只要你一声呼唤,无论天涯海角,我也会立刻飞奔而去啊!

  没有人能够夺去你的生命,更没有神能够左右你的命运,因为你就是神!你是为了某种使命而降临人间的。而即使你已经完成了存在人间的使命要回归天空,也应该假手于我啊!我要让你毫无痛苦的离去,只是像睡眠一样,谁知道我们自以为清醒的时候不是在梦中呢?

  我诅咒从我身边夺走我主君的人!

  我诅咒毫无慈悲的神,诅咒这个世界,诅咒这个宇宙!

  我诅咒所有的一切一切!

  为何活下来的要是我啊?为何我不能像吉尔菲艾斯一样,幸福的用毫无价值的自己去延长他宝贵的生命啊?

  这时,他的声音却在我耳边响起了:

  “你体内流着的是我的血,我不准你再浪费它!”

  难道我连追随你死亡的权力都没有吗?

  好吧,如果这是你的宣判,那么我就活下去吧。

  我要活下去,为了折磨自己,我要继续活下去。即使生命到了尽头,再转世重生,我也要永远痛苦的活下去。

  让我的身体遭受诅咒吧,诅咒这个连代替他死都做不到的躯体。

  诅咒到永永远远的未来吧!

  我的唇线勾出一丝凄然的微笑,说了一句大概谁都不会想到我在这时候说的话。“那个赌约终于是你赢了……”

  没必要说出对象,我的身边也只有他而已。活着痛苦,却有没有办法去死,这不是他想要给我的报复吗?

  他却问我道:“现在的阁下,是怎么想的呢?”

  “我?”我问了一个没必要的问题,这在平时是不会发生的,而我的思绪也随着渐渐沉入往事的回忆之中。

  我想起了罗严塔尔元帅的反叛。

  罗严塔尔的反叛简直可笑,因为他的反叛不是抗争命运,而恰恰正是对命运的屈服。被别人逼到那一步,他也随之走出那一步,把自己的命运都控制在别人的手中,这等于是作了可笑可悲的别人的玩偶!

  我不是罗严塔尔,也不想要去做王,我只是喜欢强者而已。对于能够征服我,比我更强的人,我愿意献出一切去侍奉他,让他走得更高、更强,然而,如果一旦某日我发觉他已经不再是翱翔在最高云中的苍鹰,那么,我就要亲手去毁灭他!

  然而,我连亲手毁灭他的愿望也无法达到啊!

  “那么,我还没有胜。”朱里安轻声道。

  “我想要毁了你,彻彻底底的毁了你。但是,现在的你,心底还有希望的存在,还为着他的一句话而求生,这样,我无法满意自己的报复,因此也不能算赢。

  “我还是你的,还会跟在你的身边。”

  听着他温和的与话语不相称的声音,忽然,我无法控制的向他说了一句话:

  “你要跟我一起堕落啊!地狱的天使!”

 

后记:

  很久很久之后,朱里安为我而战死,我收到了他早已写下的一封信:

  “从你接受这个赌注的时候起,我就知道我赢定了。

  “我说你的弱点是那与外表不相称的内心,是因为……”

  不过,那是太久、太久之后的事情,久得连我的眼睛也穿不透时间的纱幕看不到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