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魂自传
六、亡灵的咏叹调
宇宙历八○三年五月十六日的深夜。
初夏的暴风雨将费沙的中央墓园笼罩在一片水乡泽国中，雨水形成了一道道的小溪，从山坡顶上奔流而下。
猛地，一道闪电将整个墓园照得亮如白昼，紧接着，一个惊雷几乎要落到地面上，震得整座墓园似乎都在颤抖。雷声过后，墓园仿佛又恢复了宁静，只有大雨在冲刷着一切。
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中央墓园中有一处墓碑已经被震倒，地面的土层也被那道惊雷掀开，露出下面黑色的灵柩。
那块墓碑上刻着这样一行字：
摩利艾尔·法兰西斯于此长眠
宇宙历七七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宇宙历八○一年一月二十九日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黑？我……这是在哪儿？”
我试着用双手拂去眼前的黑暗，但这只是徒劳，而且，我一伸手，摸到的是一块似乎很厚实的木板。同时，我听到有很大的雨声，是暴风雨吧？但是——
木板？为什么会有木板？
我百思不得其解，随手摸向身侧，竟然也碰到了木板！
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目前的活动空间如此狭小？
稍微想了一下，我得到了一个结论：我是躺在棺木中。
难道我已经死了？这太荒唐了！
我可不记得我已经死了啊！
不过，话说回来……我现在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状况？如果说我死了，那我为什么还能活动、还能思考？如果说我活着，那我为什么会被放入棺木中？
我脑子里有太多的疑问，但是，先不管那么多了，从这里出去是眼前的第一要务。
想到这里，我就使劲用双手去顶棺盖，想将它打开，但它纹丝不动！
我叹息了一声，缩起双脚撑住棺盖，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上一蹬——棺盖竟然开了一条缝！
太好了，棺盖没有钉死，否则我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出不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好不容易将棺盖挪到一侧，开了一条刚好能让我钻出来的窄缝——这时，我不禁为自己的瘦削而庆幸。
从墓穴中爬上来后，我那身白色的礼服早已弄得肮脏不堪，但我毫不在意，只是盯着那块已倒在一边的墓碑——我的名字竟赫然刻在上面！
这么说……我真的死了？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墓园中一片泥泞。
我沿着墓园的小径，刚要往山下走，忽然，从我的身后传来一声惨叫，接着还有人跌倒的声音。
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摔倒在地上，从他的衣饰上来看，他应该是中央墓园的守园人。
我自然知道老人跌倒的原因。暴风雨之夜，一道惊雷震倒了墓碑，随即就从墓穴里爬出一个幽灵来。对于一个老人而言，这种事情或许是很吓人的吧？
我觉得很过意不去，因为毕竟是我吓着了他，最好还是道个歉吧，然后再送他去医院……
谁知等我走到他身边时，他竟一点反应也没有，看来是吓晕了。我俯身听了听他的心脏——还好，一切正常——如果他被吓得心脏病发作，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初夏的夜里还是有些寒意，我脱下外套盖在他身上，然后用他身边的微型移动电话，拨通了费沙第一中心医院的急诊室。
救护车三十分钟后就会来，这段时间洗个澡不知来不来得及？但我又实在不愿意这样见人。于是，我跳进了墓园入口处的大喷水池里，这时我才发现，我原来只到肩膀的头发，为什么现在这么长？都已经长到腰间了！算了，这些就以后再去弄清楚吧，先洗澡要紧。
我刚将头上、脸上、衣服上沾到的泥泞洗干净，就看见那辆救护车闪着警灯呼啸而来，然后——站在墓园入口处迎接医护人员的人竟然是我——似乎很可笑。
“你怎么浑身透湿？”一位医生问我。
“刚才雨下得很大，我没找到避雨的地方。”我这样回答。
“你是这位病人的什么人？”
“什么人也不是，我只是个来扫墓的。”
这个谎可扯得有点大了。
但那位医生并没有怀疑，他吩咐两名护士将老人用担架抬走后，对我说：“你也跟车一切走吧。”
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因为中央墓园离市区有将近三十公里，如果要我走回去，岂不要把我累死？
我点头答应了。那医生又问：“你怎么会这么晚来扫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怪癖嘛。”我只是笑笑。
就这样，我成功地搭到了“顺风车”来到市区。
此时天已蒙蒙亮了。
望着那些熟悉的建筑物和街道，我忽然开始觉得迷惑。
这时，路边的电子广告牌上显示的天气预报引起了我的注意：
今天白天多云转晴，偏东风四级，最高温度27度，最低温度19度。宇宙历八○三年，费沙历三年五月十七日。
什么？！
今天是宇宙历八○三年五月十七日？！
我立刻想起我墓碑上刻着的我的生卒年月：宇宙历七七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宇宙历八○一年一月二十九日
我已经死了两年多了？
我已经被埋在地下两年多了？
那现在的我又是什么？
还有……那个费沙历是怎么回事？
现在我终于弄明白了一件事——我的头发为什么会那么长——因为那是我将近三年前的记忆，而三年的时间，已足够我的头发长到腰间了！
我只觉得头痛欲裂。能了解这一切的地方只有一个——首都图书馆。想到这里，我立刻向图书馆的方向跑去。
我到达那里的时候，图书馆还没有开门。我叹了口气，在图书馆门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望着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我却总觉得不太对劲——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但这一切，都得等图书馆开门再说了！
好不容易，早上八点正，首都图书馆的大门打开了。
我成了图书馆今天的第一位读者。走进一楼的电子报纸阅览室后，我在阅读机上调出了从宇宙历八○○年九月至今的《费沙晨报》。因为这份报纸是费沙最大的一家报社主办的，注重新闻和时事评论，时效性很强，也是我过去最喜欢读的报纸。
看着看着，我的脸色渐渐地变了。因为其中有太多令我吃惊不已的消息：
包括罗严塔尔元帅的叛乱和战败身亡、陛下与玛林道夫伯爵小姐的婚礼、希巴星域会战、巴拉特自治领的成立、陛下的驾崩等等。
但最令我震惊的，却还是瑞贝尔·莱恩元帅（当时还是上将）背叛帝国的消息！
怎么可能？
我与这位莱恩元帅并未见过面，对他的事情也只是略有耳闻，但是，他对陛下的忠心却绝不亚于吉尔菲艾斯元帅啊！
我的头又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这个帝国还真是不平静哪！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我几乎翻遍了图书馆中近两年来的所有报纸和相关资料，终于了解了这次“背叛”事件大致的来龙去脉。
这个瑞贝尔·莱恩元帅，还真的是不简单呢！
我突然兴起了一股想去见见他的冲动。
其实，想去拜见莱恩元帅似乎也并不是一见太困难的事情，只要我去申请加入新生帝国军，总有机会可以见到他吧？
想到这里，我站起身来，走出首都图书馆，向路人问明方向后，开始向新生帝国军司令部走去。
我这时自然不会知道，我这一去，竟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小姐，您要申请加入新生帝国军？”负责接待的一名上尉这样问我。
“是的，请问要办什么样的手续？”
“啊，很简单，填好这张表格就可以了。”说着，那名上尉递给我一张表格。
我将那张表格接了过来，只见它与一般的申请表也没什么区别。我很快地填好了表格，然后递了回去。
“请等一下，我将您的资料输入电脑。”
我站在柜台边耐心地等待，不一会儿，那名上尉一脸疑惑地抬起头来：“您是不是把身份证号码写错了？电脑里查询不到您。还是……您没有去入境登记处登记？”
我有些吃惊：“我没写错啊，再说……我本来就拥有帝国公民的身份，还需要登记吗？”
那名上尉抓了抓头发：“如果您拥有帝国公民的身份，那自然不需要登记，但是……电脑里应该有您的资料啊。”
“麻烦您再查一下。”
“所有的资料我都查过了。”
“您能确定吗？”
“能……啊，对了，还有一类资料我没有检索。”
我轻轻皱起了眉：“那一类是什么资料？”
“是失踪人口和死亡人口的资料……算了，我也一并看看吧。”
我这时忽然领悟到了什么，刚要开口，只见那名上尉脸色惨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用右手指着我，全身不停地发抖，却说不出一句话。
我转过头去看电脑屏幕，只见那一页正好是我的全部资料，在“死亡人口信息检索”的大标题下，贴着我的照片，然后就是我的生卒年月，备注栏里有三个鲜红的大字：
已死亡
我终于明白那名上尉为什么找不到我的资料了。因为我已经死亡，费沙的档案局自然会注销我的身份，并将我列入死亡人口的名单。
不过……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这是不是太荒唐了点？
我叹息了一声：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当我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发现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四名宪兵。
难道他们要抓我？我可没犯法啊！
其中一名宪兵对我说：“小姐，你为什么要用别人的身份证号码来申请？”
我觉得有些奇怪：“我没有啊，那真的是我的身份证号码，我为什么要用别人的呢？”只不过那是一个已死去的人而已。
那名宪兵显然有些生气，他认为我是在愚弄他。于是他伸出手来抓住我的手腕，准备将我这个“捣乱分子”轰出去。
谁知他刚抓住我的手腕，就不由惊呼一声，立刻就松了手。
“怎么回事？”他的一个同伴忙问。
“她……她的手好冷！简直不像人！”
难道她真的是个死人？
这个念头不觉闪过那四名宪兵的心头，他们开始一步步地向后退。其中两名转身跑上楼去，看样子是准备向上级汇报。另外两名则留在大厅里负责“监视”我，不过我看得出来，他们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
大约过了五分钟，刚才上楼的宪兵又跑了下来：“小姐，莱恩元帅请你去见他。”
就这样，我见到了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瑞贝尔·莱恩元帅。
“今天费沙出了一件新鲜事呢，一个已死去的人竟然会来申请加入新生帝国军。”瑞贝尔·莱恩元帅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用他那双墨绿色的瞳孔看着我。
“对于因为我个人的原因而造成的混乱，我感到十分抱歉。”我只能这样对他说。
“请坐吧。不过，希望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是死是活？”
“既然档案局已经注销了我的身份，而且在中央墓园也有我的墓地和墓碑，那我当然是个已经死去的人。”
“那并不能说明问题。”莱恩元帅端起桌上的咖啡。
“……中央墓园应该有每具棺木的下葬记录，去查一下就可以知道了。”
莱恩元帅看了看我，然后打开桌上的对讲机，吩咐他的手下去查中央墓园的下葬记录。
“看来……十八日《费沙晨报》的那则消息是真的了。”
“哪则消息？”
“关于中央墓园死尸复活的消息，在第七版，你可以看一下。”说着，他将一份《费沙晨报》递给了我。
我一翻到第七版，不由哑然失笑，原来在第七版的左下角，有这样一条标题：
中央墓园暴风雨夜死尸复活 无辜老人受惊过度入院治疗
接着就是一小篇的报道，当然是极尽恐怖渲染之能事……
“原来我还以为是哪个无聊人半夜三更地跑到中央墓园去吓唬人，或是那守园人一时眼花看错了。现在看来，这件事是真的。”莱恩元帅靠在椅背上，这样对我说。
我刚要开口，突然莱恩元帅办公桌上的打印机开始工作起来，一会儿工夫就吐出两张纸。
“啊，有了。中央墓园的下葬记录，还有你的死亡证明书。”莱恩元帅从打印机中取出那两张纸，“嗯，摩利艾尔·法兰西斯，于宇宙历八○一年一月三十日葬于费沙中央墓园……死亡证明书上写的则是……宇宙历八○一年一月二十九日死于原因不明的疾病，类似于肺水肿并发症……”
“我没说谎吧？”我耸了耸肩膀。
莱恩元帅吁了一口气，将那两张纸丢在桌子上：“不错，但是……我似乎不能让一个死人来做我的部下啊。”
“……”我无言，他说的也不无道理。
“而且，档案局没有能证明你还‘活着’的资料，你的身份也已经被注销，所以，你现在等于是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
“那……我没法申请加入了？”
“也不是没有办法。”
“哦？那么，需要我作什么？”
“只要你做成一件事就行了。”
“是……什么？”我觉得非常奇怪，难道新生帝国军也有官僚主义吗？
莱恩元帅的眼中似乎有着一丝笑意：“很简单，你到隔壁去，向吴迪当面提出申请吧，现在，申请批准的权力在他手上。”
看来，他似乎想把我这个“皮球”踢给别人呢！
不管了，去见见那位新生帝国军的副司令官——Hades.ZB.吴迪一级上将也好，也许，他能给我什么惊喜也未可知呢。
我敲响了隔壁的门。里面传出一个听不出任何感情的声音：“进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Hades.ZB.吴迪一级上将。
如果说莱恩元帅有些像一位气质极佳的贵公子，那么，这位一身戎装的吴迪一级上将就完全是一名威严的军人。我走进他的办公室时，他手中正把玩着一把枪，枪口对准了我的胸口。
“你就是那个复活的死人？”“这就是阁下的待客之道？”我们几乎同时开口。
“不错，有胆识，就凭这一点，你有资格成为新生帝国军的一员。”吴迪一级上将那双黑色的眼眸仿佛深不见底。
“您不会对着我开枪的，我为什么要害怕？”我笑了。
“你这么肯定？要知道，在法律上你是一个死人，对着一个死人开枪可是不犯法的。”吴迪一级上将依旧面无表情。
“对啊，正因为我是一个死人，所以您根本就没有开枪的理由。您总不可能让一个死人再死一次吧？”
吴迪一级上将将枪收进枪套中：“好吧，你的申请获得批准了。你在这张纸上留下你的姓名和地址，明天你就会收到一张任命书。”
我走了过去，刚要在纸上动笔写，吴迪一级上将又道：“换一个名字，你原来的名字已经不能用了。”
“为什么？”
“因为档案局已经注销了那个名字，而且，我也不想成天见到一个死者的名字。”
我沉吟了一下，在纸上写下“乐魂”两个字。
“现在你再去莱恩元帅那里一趟，他会告诉你，你的工作地点。”
“好麻烦哪……”我小声嘀咕。
谁知吴迪一级上将还是听到了：“麻烦的人是你啊，别人来申请都不用这么麻烦的，只要在楼下登记就可以了。”
“我是例外？”
“当然，别人都至少是活着的，你却是个死人。”吴迪一级上将靠在椅背上。
“既然吴迪批准了你的申请，那么，你希望从事什么样的工作？”莱恩元帅问我。
“什么工作……？这个问题我还真的没考虑呢……”我摇了摇头。
莱恩元帅看了看我的新名字，忽然问：“你懂音乐？”
“应该算是比较精通吧。”
“那好，目前我国三元帅之城要塞的建设正缺人手，你就到那里去吧。明天一早你会收到一张任命书，然后凭任命书，你到三元帅之城建设工程指挥部去报到。”
“是，我一定会做好我的工作。请恕我先告退了，打搅您这么长时间真是不好意思。”说着，我转身欲离去。
莱恩元帅的声音在我的背后响起：“你的新上司的名字是——阿得莱德·森·冯·菲列克斯中将，记住了。”
我从楼上下来时，正好又与那位负责接待的上尉打了个照面。我对他微微一笑，他却没说什么，只是脸色惨白地望着我。
这时正好有人在办理申请加入新生帝国军的手续，出于好奇，我走过去看了看他的表格。
只见姓名一栏填的是“巴尔·冯·奥古斯丁”。
哦，看来还是个贵族呢，但我对贵族一向没兴趣。不过，当我正要转身离去时，空气调节机的风刚好把那人的外套掀起一角，于是我就瞥见了他身上佩戴着的一枚饰物。
尽管是逆光，而且还是一瞬间，但我还是看清楚了，那是一个似乎已灭绝的宗教——地球教——的标志。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个人大有来历！）
呵呵……看来在这个费沙公国，似乎有许多有意思的人物呢，相信今后的日子不会无聊了。
一边这样想着，我走出了司令部，开始考虑明天那份新工作将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新感受。
（以下部分为第三人称口气的叙述）
莱恩元帅办公室中通向邻室的门被打开了，走进来的是Hades.ZB.吴迪一级上将。
“大人，您真的要把那个‘死’人塞到阿德蕾那里去？”
“那有什么不可以？咪咪不是一直说，她那里人手很缺吗？她应该感谢我才对。”
“希望您不会被她骂死。”吴迪一级上将面无表情地道。
“咪咪才不会骂我。”
“那我不管了。”吴迪一级上将转身离去。
第二天。莱恩元帅的办公室。
“莱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乐魂到底是谁？”从TV电话中传出来的声音大得连隔壁的吴迪一级上将都听得见。
“咪咪啊，不要生气，你那里不是正缺人吗？我好不容易给你抓了一个壮丁，你该感谢我啊！”莱恩元帅对着TV电话，微笑着道。
“那……你也不能把一个死了两年多的人塞到我这里来！”
“我这里目前没有合适的职位给她啊，你就勉为其难地接受那个‘死人’吧。”莱恩元帅的唇边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意，接着就挂断了电话。
“喂，莱恩，你听我说……别挂电话啊！”阿得莱德·森·冯·菲列克斯中将对着TV电话大叫，但那头已经挂断了，她只好盯着TV电话那灰色的屏幕，努力克制自己想把它扔出窗外的冲动。
“新生帝国军乐魂少尉前来报到！”门外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可以进来吗？”
菲列克斯中将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然后绝望地看着那扇渐渐被推开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