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主干道

乱流

查阅导游手册

 

返 回

 

(本文纯属虚构,同真实的人物、团体、事件无关。如有雷同,实属不幸。)


  宇宙历八零零年五月十五日凌晨。


  激烈的战斗已经持续了十余天。虽然艾尔·法西尔革命预备军的官兵都早已对这场决战有着心理准备,但是当帝国军以其极为庞大的毁灭性力量逼进过来时,恐惧仍然会不由自主的从杨舰队那种几近于疯狂的昂扬中弥漫开来。尤其近几天来,相继同缪拉、艾齐那哈、毕典菲尔特等名将一波又一波的苦战,更使得杨舰队在无尽的消耗中接近破灭的谷底。

  五月十四日,杨转而采取主动出击,率部队前往冲击帝国军。因此,原本应该于第四次攻击中出动的黑色枪骑兵,以及旧法伦海特舰队所结合而成的联合部队,被杨舰队先发制人,一时产生混乱。

 

  在旗舰亚格特拉姆的舰桥上,终于稍稍得以喘息的艾德温·费雪中将,疲倦的吐出一口长气。

  费雪一面让勤务兵倒杯咖啡来,一面接通了休伯利安。

  “如何?”

  黑发的青年司令官出现在超光速通信屏幕上。

  “现在是没问题。”

  舰队运作的名人这样回答道。“但是毕典菲尔特并非平将庸才。他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组织起有效的反击。”

  杨点点头,结束了通话。

 

  这时,副官拿着一个卡带走来。

  “这是什么?”

  “由伊谢尔伦转来的信。似乎转了好多个行星才寄到的。是私人信件。现在要看吗?还是等过一会儿——”

  过一会儿?有没有“过一会儿”还不一定呢。费雪这样想,好奇地拿起卡带。上面没有标题也没有名字。唯一的标记是一个小小的字母“M”,已经在多次的转寄中褪色,几乎无法辨认。

  费雪顿时恢复了清醒。他作了个手势让副官离开,然后把卡带塞进电脑。没有立体影像也没有声音。有的只是文字——像以前他间或曾经收到的这样的信一样。

 

  是麦克。费雪中将唯一的儿子。

  夫人很早就已经过世,而这个浅褐色头发的少年,从小就常常惹麻烦。考入海尼森纪念大学之后,原本从此有着大好前途的他,竟然以万分高涨的热情投身于政治运动,这是身为父亲的费雪万万没有想到的。善于完美的按照程序运作的老爸,竟然有着这样一个视一切规范为无物的儿子,这着实令他困惑。而对于舰队运动有着完美心得的他,对于儿子的教育可以说是束手无策。

  费雪曾经想过,是不是自己忙于军务而疏忽了对儿子的管教的缘故。但是儿子丝毫不留情面的反驳:

  “不必费心,我觉得这样很好啊!至少我有说出我想说的话的自由,而不是永远当一颗螺丝钉。”

 

  十九岁的时候,麦克已经两次和忧国骑士团起了冲突。

  费雪又一次将他保释出来之后,心想这回一定要同儿子好好谈谈。

  “作为父子,我们很少交流呢。不如今天借这个机会聊一聊吧?”

  “好啊。既然如此,我也有话要同老爸说呢。”麦克一口答应着,跟他走进官舍,打量着四周,吹了声口哨:

  “比原来的又大了些呢。”

  费雪没有动怒。三年前麦克就宣称独立而搬离了家。这里只有费雪一个人居住。家具和陈设是在所有的人家里都能看到的那种,好像仅仅因为屋子里就应当具备这些东西才存在的,而并非出于实用的考虑。

  麦克坐在客厅的量产型皮沙发上,沙发一角的商标表明是专为军队供应。费雪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开启久未使用的酒柜,倒了两杯酒。儿子饶有兴味的看着他,突然说:

  “我的确是费雪家的耻辱啊。你不如就此同我断绝关系如何?”

  费雪站定。麦克带着青肿与血痕的脸上带着满不在乎的笑容,就好像他刚刚说的话完完全全是一个玩笑一样。

  “我不想被人说是借助老爸的地位胡作非为。有这样的儿子,想必对你来说也是件麻烦事吧!”

  “麦克!”

  儿子却像不相干一样说起了另一件事:

  “我是共和阵线的成员。”

  费雪显然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组织。他对此向来毫不关心。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在某些地方同杨威利相同。军人如果都按照自己的政治判断行事,军队还怎么组织?救国军事会议就是现成的例子。他虽然不像杨威利那样爱读史书,但是在军校的课本上也学过,历史上有的国家曾对军队的政治思想进行细致的管理和控制。他也知道手下的部队中,有不少因为立场而产生的分歧。杨舰队的风格是兼容并包,因此杨威利对此从来不加干涉,费雪当然也照此办理。对他而言,军人不需要了解,只需要服从。

  “是激进组织吗?”

  费雪只想确认这一点。他无意打听共和阵线的纲领,也不希望儿子滔滔不绝的向他灌输什么理想。好在麦克或许不认为父亲有接受他们的主张的可能,因此回答简短而明确。

  “是非常激进的组织。”

  “啊,——”

  还没等费雪想到该说什么,麦克已经凑了过来,用表演般的刻意语气说:

  “是我们引发了古严·基姆·荷亚事件。”

  费雪盯着儿子的笑脸,完全陷入震惊之中。

  “怎么样,这个秘密全银河除了我们的人,就只有你知道了。我是杀人犯的一员哪。”

  麦克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对了,那时候老爸在太空中战斗吧。不错,当时在救国军事会议控制下的报道是虚假的,隐瞒了许多真相;但是,叛乱平息之后的所谓报道,却是用新的谎话掩盖旧的谎话啊。”

  当初的组织者,名义上是洁西卡·爱德华,而骨干都是共和阵线。整个行动,都是出于事先的计划。后来的发展虽然有些失控,但大体上还是不错的。

  “不过我倒是没想到爱德华居然会死啊,原本我以为那也只是煽情的演出,现在看来他们是一早就打算放弃爱德华的啊。”

  肆无忌惮的用着张扬的口气,浅褐色头发的年轻人冷笑。

  “她现在成了女神,其他的人呢?原来那些支持洁西卡的反战派议员呢?他们不是转而向特留尼希特逢迎谄媚了吗?原来和洁西卡一起工作的人,不是标榜着自己当时的正确立场,将它作为政治资本了吗?而和洁西卡一同牺牲的人们的亲人们,不是已经在金钱和暴力的双重压力下噤口不言了吗?”

  “你不应当随便评价他人……”

  “我当然有资格说,就凭我当时在现场!”麦克的眼睛用上一层暗红色的阴影,他用低沉的声音说:

  “你永远也想象不到的。因为你是他们那个体系的一员。”

  “他们?”

  “主谋啊。忧国骑士团只是一群小丑而已。特留尼希特再傻也不会依靠他们巩固他的宝座。他拥有更有效的方式。他既不需要暴政,也不需要暴民。那些都会损害他所在的系统。因此,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令强硬派和温和派展开冲突,再由他出来收拾残局。救国军事会议已经为这场火提供了足够的温度,爱德华也组织起了上佳的燃料,我们共和阵线所作的,就是将火种点燃。我们的人数虽然不多,但是群众的情绪就像汽油。”

  “那你们不也是被利用了吗?”

  “是的,而且是自愿被利用。”麦克虽然还是冷笑着,握着空杯子的手却在颤抖。“我们自以为是在反过来利用他们。我们以为自己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其实和忧国骑士团一样可笑。而我们当初得到的承诺,理所当然的无一兑现。既然身为同谋,被出卖也是应当的吧。”

  “不见容于一切的人组成的不见容于一切的小团体。”

  儿子以自嘲的口气评价着他所在的组织。

  共和阵线已经逐渐向恐怖组织蜕变。麦克并不讳言这一点。“共和阵线迟早要完蛋。”

  “可以不干啊。”老费雪试着尽最后的努力说服年轻人。

  “我想过。可是做这种事是永远无法退出的。怎样,你还要继续同我保持关系吗?”

  “说什么傻话,你是我儿子啊!”

  “我老实告诉你吧。我现在是不存在的人。不,应该说我早就是了。”

  “不存在?”

  “是为了那件事,他们给主要成员办的。对他们来说一切都可以存在,也可以被抹消。不过算了,反正无所谓。”麦克站起身来,“你同不同意也都没有关系,我只是作为儿子向你汇报一声。不过,”他向门口走去,“我的确是杀人犯。为此我相信总会受到报应。可是你和你所追随的杨威利不也在做相同的事吗?”

  “少胡说,杨提督跟你们完全不一样!”

  “嗯,确实不一样。我是犯罪者,因为我是在有目的的杀害无辜,但我并不是主谋;杨是伟人,是人道主义家,因此在他手下死去的人都是志愿者,是心甘情愿追随他的人。”

  “住嘴!你懂什么!”

  费雪再也无法容忍儿子的不逊。

  “不要用你的水平去揣测杨提督!你见过杨威利?你知道他想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说他?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东西!”

  麦克愣了一下,继而大笑起来。

  “我还是头一次见你发这么大的火啊,老爸。消消气,别气出心脏病来。你说得没错,我就是这么个恶毒的流氓哪。”

  “你——”

 

  那之后,就发生了举国震惊的“贸易中心爆炸案”。死亡的无辜市民达347人,受伤者更超过两千。愤怒的市民向无力维持秩序和惩办凶手的同盟政府发出了阵阵责难的声浪。不久此案告破,案件的责任人,就是共和阵线。

  几名主要干部相继落网,有的还在立体TV上发表专访,除了认罪之外,更敦促其他人弃暗投明,前来自首。

  同盟政府大加宣传,说逮捕这群凶恶的恐怖分子的时候,其部分成员武装拒捕,并为因此而牺牲的五名警察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仪式。但是当记者就此问题追问相关的发言人,共和阵线从哪里得到的武器,以及共和阵线的伤亡人数时,得到的只有“无可奉告”四个字。


  费雪留意着每一份电子报纸和立体TV的新闻节目,始终没有麦克的消息。设法问过麦克从前的几个朋友,也都不得要领。有的说麦克已经离开海尼森,有的则说看到麦克被带进了一辆地上车。

  儿子是在逃亡,还是已经被捕?

  他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两个月以后,费雪收到了一封信。卡带上只有一个“M”字。

  没有图像和声音,只有文字。

  在麦克的信中,只是简单的提一提他的现况,说虽然现在正四处奔波,但一切安好,暂时只能单向联系。随后话题就转到严肃的讨论上来。

  “我曾经嘲笑忧国骑士团,也嘲笑自己。回想起来,不仅我们,包括洁西卡·爱德华的反战派,救国军事会议,还有杨威利提督,也不过是被利用和被出卖的材料。区别只是幕后的利用者不同。”

  经历了那场事件,他似乎变得悲观起来。


  后来,不定期的,会有这样的信寄到费雪手中。但是,自从受邱吾权上将之托前往艾尔·法西尔之后,还是第一次收到来信。

  “父亲,你、我,还有我们身处的系统,都是历史的巨大乱流的一部分。没有人有能力平息这种乱流。共和阵线不能,同盟政府不能,杨威利不能,罗严克拉姆也不能。我们曾经以为凭努力可以改变它,同盟以为靠麻醉可以控制它,杨以为用民主可以扭转它,帝国以为靠力量可以征服它。但是事实上,历史并没有固定的走向。历史只是众多的人和事构成的乱流,在某种情况下,这种乱流的局部会构成有序的状态;但是从长远来看,这种有序的结构必然会崩溃,然后在另一段漫长的时间中,新的结构又会形成。至于结构如何形成,都不是人力能够决定的。同盟和帝国事实上是两列相同的波,只是相位正好相反,所以必然会在乱流中撞得粉碎。”


  这封信对于在前线奋战的费雪而言,无疑让人心情沉重。

  麦克,你是不是认为父亲就只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执行者而已呢?

  费雪并没有问出这句话。没有寄件人的邮件也无从回复。

  自己的青年时代,当然是在军校中度过的。朴实的不显眼的人。虽然不是刻板到无趣,也没有做过任何特立独行的事情,永远活在系统之中。这样的我,在你看来,是怎样也无法理解的吧。

  但是,对曾经的年轻人来说,当年也是有过梦想的啊。不管多么微不足道的梦想……

  “真是的,怎么老想些旧事。”

  费雪苦笑着。这场仗也该告一个段落了。敌我双方都受到了不小的损害。在杨威利和梅尔卡兹的夹击战术下,毕典菲尔特的攻势受到了阻挡。虽然局势仍然不甚明朗,但却让人觉得双方都已接近底线。哪一方能够最终获胜,决定着银河未来的走向吧?

  “未来——”

  口中喃喃的念着这个词,费雪对自己稍稍有些吃惊。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这个概念。一直以来,他所关注的是每一刻的现实与变化,再将阵型重新编列。未来只不过是现在的延续罢了,何况对身在最前线的军人来说,这个词本身就是奢侈的。

  然而对麦克他们来说,那或许是可以接触的东西吧?

  原本应该握于他们手中的未来,又是谁夺走的呢?

  费雪轻轻摇摇头,挥开这些念头,重新投入到同荧光幕上的色块与数值的拼斗当中

 

  根据后世历史家的记载,在这个时候,被夹击的黑色枪骑兵却比采取夹击攻势的这一方还要强许多。数量虽然减少了,但是却反而有助于加强指挥的统一。在你来我往的炮火之后,双方发生猛烈的冲击。有的战舰连着乘员一并四散在虚空中,有的战舰则同时被多道光束割碎,更有的战舰一面喷出能源洪流,摇摇晃晃地飘移到战斗外的宙域,然后在那里爆炸了。

  能源的风暴在狭窄的宙域里翻腾。费雪极力维持着即将被冲散的编队,避免被卷进战舰、机雷、飞弹、光束和残骸组成的乱流之中。

  亚格特拉姆被三连齐射的光束贯穿,是大约三十秒钟之后的事。

  望着席卷舰内的火舌与此起彼伏的爆炸,费雪已经没有力量从地板上爬起来,也没有力量呼叫了。

  就这样了吗?算了,也无所谓。只要舰列再能维持一段时间,让杨稍微轻松一些,也就足够了吧。毕竟已经是极限了。

  艾德温·费雪中将疲倦的闭上眼睛。

  在那次事件过后,我也做了一些调查。

  是的,那是唯一的一次,我动用了特权。我透过关系,查到了秘密的死者档案。

  那个淡褐色头发的青年,是作为身份不明者登记的。有一个小小的附注:“DNA档案库中找不到此人资料。”

  你曾经说“一切都可以存在,也可以被抹消”,这就是其中的一个证明吧。

  我一直说服自己不要相信那结果,我一直说服自己你还活着。虽然我知道那些信不是你写的,多半是你的同志或者朋友吧,但我却宁愿相信它们出自你的手笔。不过现在无需再自我欺骗。我知道,我很快就能见到你。

  我的儿子。


  宇宙历八零零年五月十五日十九点二十分,杨威利收到了黑色枪骑兵终于后退的消息。

  与此同时,另一则消息也传到了他的手上。

  在混战中,艾尔·法西尔革命预备军舰队副司令官,舰队运用的总负责人艾德温·费雪中将战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