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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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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天使与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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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昼夜灯火不息的帝都费沙之西区,是罗严塔尔皇朝贵族们的主要聚居地,百分之八十以上有爵位者,都在此处建有私邸。这是费沙,甚至整个皇朝、整个宇宙,最纸醉金迷的地方,最远离战争却并不一定远离杀戮的地方。

  这一区域最繁华的街道是以开国皇帝菲利克斯一世的名字命名的,而街道上最繁华的建筑,则是伊杰尔·冯·斯坦霍夫侯爵的宅邸。

  已经凌晨二时了,侯爵宅邸依旧灯光辉耀,热闹无比。今天,是侯爵千斤芙丽雅小姐与少壮派军官腓特烈·冯·艾伦博克少将订婚的日子,通宵舞会吸引了帝都绝大多数贵族的参加。

  二时二十分,一辆豪华地上车停在饰满彩灯的大门口,接待人员在确认了车上贵宾的身份以后,立刻联络司仪官。

  “瓦尔基丽雅·冯·布罗姆菲尔德女伯爵大驾光临!”

  布罗姆菲尔德家族,是侍奉先帝菲利克斯一世的显贵。虽然近百年来的人世沧桑,加上封地位于一半处于敌占区的杰姆希德星域,使这一家族的继承人已经很少在帝都的社交场合出现了,但依旧年年被评为皇朝三十大名门望族之一。宾客们纷纷停下舞步,向大门方向望去。

  一位绝代佳人,随着赞礼官有如咏叹调的通报,出现在门口。白皙的肌肤、火红的头发,配合着华贵的淡黄色露肩晚礼服,仿佛天上的仙子一般,跚跚走进大厅。

  半数以上的男客,刹那间都感觉到呼吸困难。

  主人笑容满面,迎了上来,行屈膝吻手礼:“殿下驾到,寒舍无上的荣耀——请允许在下介绍小女芙丽雅,和她的未婚夫艾伦博克少将。”

  这次舞会的男女主角连忙走近行礼。布罗姆菲尔德女伯爵很得体地笑笑,屈膝还礼:“能够参加如此盛大的舞会,才是我最大的光荣和幸福。”

 

  这一曲的演奏非常出色,大概乐队成员也都希望籍此得到女伯爵的亲睐吧。而宾客们的舞却跳得相当憋脚,几乎所有的男士都心不在焉,希望尽快结束此曲,好去邀请女伯爵共舞。

  然而人们焦点汇聚的那位贵族小姐,此刻却故意隐身在大理石廊柱后面。一名侍者托着酒盘迎了过来:“殿下,马丁尼酒,请用。”

  女伯爵接过一杯酒,用一个很幽雅的姿势撩了一下耳边的红发,并趁机将藏在酒杯下面的微型脑波传输器贴到了耳后。

  “哈哈,欢迎,”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欢迎海盗 X女士,大驾光临帝都。”

  “混蛋希格,你在哪里?”收讯方知道如此微小的传输器,有效范围不会超过三十米,那个邀请她来到此处的家伙,应该就匿藏在大厅的某处。她环目四顾,在哪里呢?

  “有淑女的容仪,却缺乏淑女的谈吐,可惜了。”那个声音在脑中回响。

  “我快受不了这身衣服了,每三步路就差点摔一跟头——有话快说,这样神秘,究竟想干什么?”

  “有一笔大买卖。一周后的三月二十日,是建国七十年的大庆,在帝都军用航空港将举行规模空前的阅兵典礼……”

  这时候,上支舞曲已经结束了,男宾们不约而同地涌了过来。“天哪,”女伯爵的脑波在告诉对方,“我不会跳这种交谊舞啊!”

 

  礼貌然而执着的邀请,和礼貌然而坚定的推辞,延续了将近一刻钟。舞曲几度响起,又几度被迫停了下来。等男宾们终于散去,女伯爵缓缓坐了下来,只感觉头晕脚软。

  “不是自称淑女吗?感觉一下帝都社交界的热情吧。”脑中那个声音越笑越响亮,似乎正在逐渐走近。

  “算了吧,淑女不一定是贵族小姐,贵族小姐里也未必有几个是真正的淑女。”女伯爵游目四顾,突然看见一名年青的校级军官走了过来。

  “下官希望有此荣幸,邀请殿下跳下一支舞。”一刹那,女伯爵真的以为那就是邀请自己前来的那个家伙所改扮的,然而不……

  那个人的黑色眼眸,清纯透亮,然而在深处却隐隐流动着浑浊的激流——仿佛是恶魔正以天使的形象出现,欺骗世人一样。而面前这个人,却正好相反,他的眼睛、他的笑容,都是狡黠的,但在狡黠深处涌动的,却是无比真实的纯洁。

  “滚!”女伯爵感觉象被针刺了似的,赶紧躲避来人的目光。

  军官微微一笑,很有礼貌地鞠了个躬,离开了。“这样可不是淑女的态度哦。”脑海中的声音提醒她。

  “这人是谁?”

  沉寂了少倾,脑海中的声音回答她:“奥古斯特·恩格尔中校,宪兵第十四联队联队长,负责帝都此一贵族聚居区的防务和哨戒工作。”

  “恩格尔(天使)吗?”

 

  许多年以后,奥古斯特·恩格尔·孔雀一级上将这样描述“庆典袭击事件”,当时,他还没有使用孔雀的姓氏:

  “帝国历七十年的三月二十日,在帝都军用航空港举行了盛大的阅兵典礼。先帝福尔克马尔一世陛下,在安德烈·冯·马第亚·奥特郎脱内务尚书和约翰尼斯·冯·拜尔军务尚书等高官的陪同下,于午前十一时左右,进入会场。

  “天气很好,晴空万里,聚集了超过一万三千艘的各式舰艇和九千辆攻击地上车的航空港多少有点混乱,这只能说是新任军务省检阅总长海尔布郎·冯·巴拉丁中将调度无方的结果吧——终究,他是情报工作出身,而且不象某些同样出身的人那样具有罕见的指挥能力……

  “十二时整,检阅正式开始,先是攻击地上车排成三十六个方阵从检阅台前缓缓经过,陛下等都站起来,向英勇的官兵们挥手——时间的选择也是巧妙的,等其后舰艇进入临时检阅场时,叛贼就没有那样容易得手了吧。

  “十二时二十分,大概在攻击地上车的方阵经过了三分之二的时候,突然巨大的阴影笼罩住全场。陛下大概以为那是一朵雨云而没有理会吧,希格蒙德·冯·金少将却立刻抬起头来——当时我就站在他身后大约三十码的地方,为什么会注意他的举动,只能说是一种潜意识的驱使吧……

  “而当许多人(包括我),认出那是臭名昭著的海盗 X的舰队的时候(她的旗舰那不勒斯号在宪兵总部也有备案),无数的飞弹已经向我们袭来。

  “希格蒙德·冯·金少将和戈特赫尔特·冯·施魏策尔中将立刻扑上去,以身体来掩护陛下。在事件的真相大白以后,我真的很佩服希格蒙德的勇气,因为施魏策尔中将是立刻被冲击波所击碎了……

  “希格蒙德只是受了一点轻伤,其后不到一周就出院了,并被授予皇朝一级勋章,晋级为中将。陛下幸得无事,而海尔布郎·冯·巴拉丁等超过三十名将级军官则被控以渎职罪,被判处唯一死刑。

  “军务省完全被破坏了,约翰尼斯·冯·拜尔军务尚书很快递交了辞呈,接替他的克劳斯—沃尔夫冈·冯·贝格上将缺乏缜密的头脑,更无法察觉希格蒙德·金的阴谋了……”

  对于一手策划的此次事件,希格蒙德·金也有更为详尽的描述,但后世历史学者还是宁肯相信孔雀一级上将这短短的一段记录——虽然他的回忆录是以缺乏文采而出名的。

 

  奥古斯特·恩格尔中校之初遇亚莉尔·冯·罗森塔夫斯——后来的孔雀一级上将夫人——是“庆典袭击事件”后的四月十七日,在伊杰尔·冯·斯坦霍夫侯爵的葬礼上。

   侯爵是饮弹自尽的,虽然其中缘由当时并不为人所知,但嗅觉敏锐的费沙贵族们,似乎已经发现了笼罩在斯坦霍夫这一古老家族上空的乌云了。葬礼的来宾,不及一个月前侯爵千金订婚舞会的三成。

  芙丽雅小姐在未婚夫艾伦博克少将和闺中密友亚莉尔的左右搀扶下,呆呆地望着合金棺材被送入墓穴——多亏艾伦博克少将的多方奔走,福尔克马尔一世皇帝才特别开恩下旨,允许此一自杀者覆盖国旗。

  芙丽雅小姐缓缓抬起头,向前来致哀的亲友们点头回礼——突然,她的脖子僵硬了,目光停留在一个人身上。

  那是身着军礼服,配戴白花,面沉似水的奥古斯特·恩格尔。

  “凶手!”芙丽雅小姐突然大叫着冲了上去,一把掐住了恩格尔的脖子。艾伦博克和亚莉尔赶紧上前解劝。好不容易挣脱了那双纤柔、此时却奇迹般有利的手的恩格尔,多少有点狼狈。

  “中校,”艾伦博克阴冷地瞪着他,“在遗属的面前,我希望你能够解释原因。”恩格尔整了整衣领,却不说话,只鞠了一个躬,就转身向外走去。

  突然,一个人影闪到他的面前,“啪”地一声,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这应该是恩格尔第一次注意到亚莉尔·冯·罗森塔夫斯。

  “敢做不敢当吗?!”亚莉尔的目光象剑一般锋利。

  “谢谢,小姐,我会记住的。”恩格尔冷笑一下,依旧不疾不徐地向外走去。

  “当时我想,”孔雀夫人后来回忆这一幕的时候说,“真是我所见过最讨厌的男人呢。”

 

  对所谓布罗姆菲尔德女伯爵的怀疑,促使恩格尔拜会了斯坦霍夫侯爵,但神精脆弱的老侯爵会因此而自杀,却是他始料所不及的。

  但是,向来对门阀贵族没有好感的恩格尔,并不会因此感到内疚,他只是不希望在调查还没有眉目的时候,向外界透露任何消息而已。

  “很显然,计划如此周详,时机掌握得如此准确,定有军方高级官员与海盗相勾结。”虽然他得出了这一结论,调查却长时间无法有更大的进展。凡与海盗关系有疑点的军官一一被他从黑名单上剔除,直到他想到了希格蒙德·金——当时被誉为“海盗克星”的名将。

  近两年来,凡赤军所进驻星域,海盗都闻风而遁,但奇怪的是,其它星域却因此而更不太平,多个基地遭到袭击,物资被抢掠,仿佛掌握了第一手情报来源的 X,逐渐成为西天最强大的宇宙海盗势力……

  那么,首先要将希格蒙德·冯·金中将召回费沙,进行全面的审讯和调查。借口应该是——

  “将所部帝国正规军私兵化。”

  “你疯了!”宪兵总监哈姆布格尔上将怒斥部下的异想天开,“想想阿德勒、哥特瓦尔德和斯塔夫洛斯三位一级上将会对此有什么反应!”

  此三人,都是当时罗严塔尔皇朝手握重兵的地方高级将领,也是私兵化倾向最严重的将领。其实说到私兵化问题,自高登巴姆皇朝后期开始,三百年来从来就层出不穷,根本无人能够解决。

  高登巴姆皇朝,凡贵族而成为将帅级军官的,莫不将所部作为私兵,最终导致了“立普修达特战役”之爆发。而剿灭此一叛乱的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更把半数以上的帝国军队变成了私兵,用以开创自己新的皇朝。

  罗严克拉姆皇朝本身也存在严重的私兵化问题,毕典菲尔特的“黑色枪骑兵”与米达迈亚所部是其中之最,双方的矛盾导致了“奥丁叛乱”之产生。其后,菲利克斯一世利用私兵又开创了罗严塔尔皇朝。

  即使是自由行星同盟,“七三零年党”和“伊谢尔伦党”,也莫不存在私兵化的倾向和影响——虽然杨文理一直致力于消除这种恶劣的因素。

  至于希格蒙德和恩格尔,一直是私兵化最强力的反对者,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并利用这一事实,展开长达十三年的对战。

  而直到宇宙历八二三年的“拜尔上将世纪大审判”,才首次因为私兵化罪名而拘捕并判处高级将领。但是众所周知,希格蒙德于八一三年三月瘁死于 E型莱因哈特综合症,两年后,恩格尔·孔雀被狂热的帝制分子所暗杀,他们两人,都没有能够看到这一天的来临。

  但后世也有历史学者认为,如果这两个人仍然生存的话,私兵问题的解决,还会无限期地拖延下去……

 

  宇宙历八九八年(罗严塔尔皇朝帝国历七十年)六月十八日,前往流卡斯星域集结、准备第四次巴米利恩侵攻的安普洛西娅·奥斯特塔格少将,在路经艾尔冈的时候,前往拜会刚刚移防至此的希格蒙德·冯·金中将。

  “恭喜你,希格,”女少将拥有浅棕色的短发和褐色眼睛,“58届的毕业生中有两个在三十岁的时候晋升为中将,这在开国以来都是首次呢。”

  “错,”希格蒙德笑着说,“别忘了我入学年龄比你们都小,我还不到三十岁。”

  “不必提醒我你的三十岁生日,明年会寄礼物给你的。”

  “哈哈,”希格蒙德给她斟上一杯杜松子,“因为你来,特意叫总务科准备的陈年好酒——你、我,还有杨内切克,同期而三十岁以前有三人晋升为将官,也是开国以来的首例吧,大概都是托先进军务省镀金的福。而三十岁的女少将,在历史上都很罕见呢。”

  “唉,”安普洛西娅啜一口酒,叹息着,“你也不必提醒我我的年龄吧——我终究还是个女人呀,对此还是很在意的。”

  “说真的安普,”希格蒙德收敛了笑容,“此次出征,哪怕还是维持不胜不败的局面,你都有机会得到晋升。升为中将就退役吧,赶紧和杨内切克结婚,组织一个美好的家庭。”

  “即使我想,杨内切克未必会答应呢。他不是说,不成为上将就不结婚吗?”

  “他当然不着急,可你真的已经……女人上了三十岁,青春年华转眼即逝啊。”

  “谢谢你希格,”安普洛西娅喝干了杯中酒,“他既然不着急,难道要我低声下气去求他吗?等他当上上将好了,那时候我也老了,自有很多年青漂亮的女孩子任他杨内克·兹·杜贝上将挑选。”

  希格蒙德看她情绪不对,急忙装模作样看了看计时器:“哦,都十点多了,在这里,已经是中午了。”他站起来,很夸张地行了一礼:“能否有此荣幸,邀请小姐共进午餐呢?”

  安普洛西娅笑了起来:“算了吧希格,想逗我笑也不是这种办法——相反你这个样子好讨厌呢。”

  “是吗?”希格蒙德笑着拍拍她的肩膀,“那好,下课了,赶紧吃饭去!”

  “这话应该是杨内切克或者卡伊说的啊,他们才是‘课后的吃饭鬼’嘛,”安普洛西娅笑着,“对了,有一个人一定要见你,搭乘我的旗舰从费沙过来……”

  “谁?”“你也许听说过,奥古斯特·恩格尔中校。”

 

  恩格尔是利用休假之便,前来艾尔冈的,因此当天穿的是便服。

  “斯坦霍夫侯爵千金订婚舞会上出现的,那个所谓的布罗姆菲尔德女伯爵,应该就是海盗X假扮的吧。”他开门见山地问道。

  “是吗?也许吧。我没有参加那次舞会呢。”

  “请问阁下当时在何处,在做什么呢?”

  “在宿舍里面睡觉。”

  “奇怪的是,我查了有关进出港的记录,”恩格尔盯着希格蒙德,“她是当天中午在费沙第三民用港出现的,舞会结束后就立刻乘坐次晨七时的航班,飞往兰提马利欧转机,期间没有接触过任何可疑的人。”

  他凑近希格蒙德:“假定她确实是 X,那么绝不会无缘无故于‘庆典袭击事件’前一周来到费沙。整个事件是有预谋的,经过精密的策划,时机掌握得非常准确。综合以上几点,只能得出一个推论——她是来获取有关庆典的详细情报的。”

  “可是你刚才说,她没有接触过任何可疑的人?”

  “因此,她想要获取情报,只有一个时机——在舞会上,”恩格尔不动声色地推理下去,“下一个问题,是谁通知斯坦霍夫侯爵,布罗姆菲尔德女伯爵将来到费沙,从而派人等在航空港,送上请柬的。”

  “你可以去问侯爵本人呀——对了,听说他已经自杀了。”

  “因为他不肯说出消息的来源。而当我提醒他此事的重要性以后,他就自杀了——也许因为我是持内务尚书的介绍信前去求见的缘故。”

  伊杰尔·冯·斯坦霍夫侯爵和内务尚书安德烈·冯·马第亚·奥特郎脱伯爵一直存有芥蒂,恩格尔所以通过奥特朗脱的介绍去见斯坦霍夫,是为了给后者施压,逼他说明真相吧——岂料老侯爵的神经会如此脆弱,会认为奥特朗脱准备借此机会来整他。

  其实,希格蒙德后来在回忆中交待,他通过了三条秘密途径,辗转将消息通知斯坦霍夫侯爵——因此即使侯爵说出消息的来源,恩格尔仍然无从追查起。

  “我以为,有关庆典如此机密的情报,只有一个人最清楚……”

  “你是指前军务省检阅总长海尔布郎·冯·巴拉丁中将吧。”

  “正是,而阁下是巴拉丁中将最信任的人,当时又正好身在费沙……”

  “你认为我和X相勾结,将从巴拉丁中将处取得的情报泄露给她?”希格蒙德微笑着,“不要忘记,赤军所驻之地,并无宇宙海盗。”

  “这并不足为凭。”

  “不错,这有两种解释,一是赤军所到处海盗都闻风而遁,另是赤军与海盗本身就有秘密交易存在,”希格蒙德仍然在微笑,“可是,你有证据吗?”

  “通常,我都先推理,然后自己确定推理的可信程度,最后再搜集证据。”

  “你确定了吗?”

  “是的,阁下,”恩格尔站了起来,伸出手去,“我该开始搜寻证据了。”

  “很高兴听到你的推理,”希格蒙德和他握手告别,“期待着你的证据。”

  当然不可能被恩格尔找到足以控告希格蒙德的证据。但从此以后,这两个人宿命的斗争,就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