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烈火
第三章 海盗的旗帜
希格蒙德初次和 X相遇，是在宇宙历八九六年，距离他正式宣告成立银河帝国革命军并背离罗严塔尔皇朝还有三年的漫长时光。当时他的姓名还是希格蒙德·冯·金，罗严塔尔皇朝驻希巴星系机动舰队的分舰队司令，少将军衔。
地点，是在自由行星阿尔及尔最著名的铁钩酒吧中。阿尔及尔位于干达尔星域内，原名豪沃，十年前开始成为宇宙海盗的重要基地，也因此改之以这个古老历史中地中海海盗港口之名。
希格蒙德适逢休假，但在皇朝军务省官房厅和情报厅工作时养成的旧习惯，他总是会选择一些并非皇朝统辖范围内的星球来度过假期。此次，他选择了阿尔及尔。
铁钩酒吧，是西银河系中最受宇宙海盗青睐的酒吧，无论春夏秋冬、白天黑夜，都总会有不下于一打的成名海盗来此狂呼痛饮，挥霍抢掠得来的钱财。皇朝正全面清剿统辖星域内的海盗舰队，恐怕这也是希格蒙德来此的重要原因吧。
X的出现，是在一桌海盗正愤愤不平谈论她的时候。
“那个X啊，真是不按牌理出牌的男人！”一个家伙灌饱了郎姆酒，一边捶着桌子，一边大叫。
“你在说什么！”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接着这家伙头上被重重地砸上了一磁质啤酒樽。鲜血立刻小河一样流淌了下来，“砰”的一声，他趴在了桌子上。
在他身后，露出一位怒目圆睁的红发少女，大声说道：“人家可是淑女哦！”
这位少女非常的年轻，火红的头发瀑布一样铺在肩上，一身同样红色的斗篷翅膀一样向两旁张开。不可否认她长得还算漂亮，但就是一丝一毫也根本没有淑女的气质。
那遭到背后袭击的家伙还有三个同伴，才刚要站起来动手，突然又顿住了——在他们腰间，分别顶上了一支光线枪。
红发少女顺手在满头是血的家伙后背上，擦了擦酒樽底部的血迹，然后仰头喝了一大口：“我就是X，你们都看清楚了。”
希格蒙德就坐在邻桌，很感兴趣地望着她，她却回过脸来瞪一眼：“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吗！”
希格蒙德笑了：“你的舰队运用术，完全照抄杨文理呀，怎么叫不按牌理出牌？”
X也盯着希格蒙德：“咱们交过手吗？”
“四个月前，在希巴星域夏克小星群附近。还记得吗？”
四个月前，在夏克小星群附近，皇朝动用希巴星系机动舰队，对宇宙海盗展开了一场规模空前的伏击战。先是通过很隐秘的渠道放出消息，将有约四十兆吨的军用物资经此运往前线，而护航的只有三百六十艘护卫舰而已。
希格蒙德是计划的制定者之一，并建议将护卫舰增加到九百艘，而于距小星群三万光秒处伪装发生碰撞事故，使舰支数目骤减至一半以下。这条妙计果然引来了无数的鲨鱼，但能否钓到这些鲨鱼，还是未知之数。
当所谓的军用物资在宇宙海盗舰群中爆炸的时候，几乎所有此次行动的策划者和执行者都欣喜若狂。希格蒙德虽然并不那么自信，但也一样以为可以籍此消灭在附近星域猖獗已久的宇宙海盗之主力了。
在奥斯汀·冯·皮罗上将的指挥下，机动舰队主力约四千舰，从前后左三个方向驶向预定战场。舰身全部漆成红色的希格蒙德分舰队赤军九百舰，也在其中。
宇宙海盗在慌乱过后，很快运用其惊人的机动力，重新编组了舰列。当时被诱上钩的，共有安杰罗、铁脸和痴情的西蒙三大海盗集团约一千战舰，和 X等十二个小集团约一千三百舰，他们排成圆形防御阵，顽强抵御皇朝军的进攻。
虽然背后就是小星群，使宇宙海盗无法发挥惯用的一击离脱战术，但也正因后路被断绝，加上皇朝法律中海盗唯一死刑的条文，促使其困兽犹斗，进攻方的损失极为巨大。
新型杰弗粒子载体的爆炸是在六月二十四日凌晨三时二十五分，战斗开始是在当日午后二时三十分。持续至翌日晚间九时左右，海盗方已经损失了各式舰艇接近四成，痴情的西蒙战死，而皇朝机动舰队也付出了八艘母舰、十七艘战列舰、二十四艘高速巡航舰，以及其它各式舰艇一千三百四十余艘损毁的惨重代价。就比例来说，后者伤亡更大。
“阁下，再这样战斗下去……”希格蒙德在光子通讯中准备谏言。
“我明白，”皮罗上将翻着浮肿的眼皮，“放开一条通路吧——终究，包围歼灭战不如追击歼灭战来得轻松。”
“从截取敌方的通讯得知，海盗们士气未堕，此刻如故意让开通路，他们未必会往圈套里钻。下官的建议，发动一次冒失的攻击，呈现败相给对方看。阁下以为如何？”
“很好，就照卿所说试试看吧。”
十时四十分，赤军开始寻找敌阵最薄弱处发动快速进击。在毫不在乎弹药消耗的三轮全弹发射以后，当路之敌陆续崩溃。到次日零时，希格蒙德的旗舰阿斯索尔以下八百一十艘高速驱逐舰，已经完全突入敌阵——换言之，前左右三个方向，都完全暴露在敌方的射程内了。
首先从侧翼大胆向赤军发动攻击的，正是X的直属190艘突击舰。
“这男人不单是员勇将呢。”因为攻击时机和位置都准确得令人叹为观止，安坐指挥席的希格蒙德也不由连声赞叹。他当时根本想不到 X会是个女人。宇宙海盗中女性本来就少，即使有那么几个，用兵的风格也是以柔韧为主，还没有如此凶悍和猛烈的。
“比比速度吧。”赤军最引以为傲的，还不是其进击速度如疾风烈火，而是倒退速度之惊人和有序。等回过神来的其它敌人准备两翼挟击的时候，也即二时左右，赤军已经脱离了敌军的攻击范围。
不过，这次后退，赤军故意装出狼狈不堪的样子，甚至在退回本阵的时候，还故意撞毁了十几艘友军舰艇。“如果没有那个 X猛烈进击，我还不知道怎样完美地演这出戏呢。”希格蒙德长出了一口气，把指挥权委托给副司令官，自己去睡眠仓好好休息了两个小时。
宇宙海盗果然籍着这个良机，开始组织突围，到下午三时，半数以上的舰艇已经突破皇朝机动舰队的包围，准备逸向遥远的星空。六时，仍然遗留在包围圈中的残余海盗被全数歼灭。七时，已经逃离战场四千八百光秒远的宇宙海盗主力，被迫转向，迎击攻势猛烈的皇朝一千八百艘各式高速舰艇。
这是夏克伏击战的继续，从六月二十六日晚七时起，直至次日午后三时结束。
“你到这里来干嘛？” X在铁钩酒吧里这样问希格蒙德。
“来度假啊。”回答者高举玻璃酒杯。
“度假？” X冷笑着，“为什么偏来阿尔及尔，有何阴谋？！”
“我喜欢这里的朗姆酒。”希格蒙德所说的，也确有部分真实的因素。但他是不是从此时开始，就把X和宇宙海盗纳入其计划中的一环，却没有任何人知道了。
夏克伏击战的后半部分，开始于宇宙历八九六年六月二十六日晚，七时左右。
地点，在距离主战场夏克小星群四千八百光秒处的奥瑞加（御夫座）四二七星域，此地是连接夏克小星群和干达尔主星群的一条狭窄的星际回廊。只要后退五百光秒，或者突进七百二十光秒，都可以进入没有阻碍的空阔星域，宇宙海盗们很容易以其强势的机动力作高速逃逸。选择此处作为新的战场，是奥斯汀·冯·皮罗上将之所以被后世称之为罗严塔尔皇朝罕有的半个名将之重要原因。
为避免在狭窄回廊中作无序的逃逸，从而成为后背敌军密集射击的靶子，海盗们被迫转过身来迎战。如此，在数量和战力上皇朝军占有压倒性的优势，战斗才进行了三个多小时，残存的海盗就又损失了三成以上舰艇，胜负，似乎已经分明了。
十时四十分， X乘坐中型战机前往海盗们的总旗舰“加勒比Ⅲ”，请求接见。
“这娘儿们来干什么？！”人称“嗜血者”的安杰罗正忙得焦头烂额，一边踢着可怜的副手，一边厉声咆哮。
X和她的随从们被带到了指挥舱。
“你来干什么？赶紧回去巩固右翼！铁脸这只猪快挡不住了，我授权你接管他的指挥权！”安杰罗走到 X面前，挥动两条毛茸茸的手臂，大叫道。
“指挥权？我正是为此而来。” X猛然掏出光线枪，扣动扳机。
安杰罗惨叫一声，捂着焦糊的左腿倒在地上。 X的光线枪立刻又顶住了他的太阳穴：“不过我要你的指挥权。”
“你会后悔的！”安杰罗一边咬者牙冷笑，一边给手下打眼色。
“后悔吗？” X “咯咯”地笑了起来，“让你这只猪继续指挥，大家连后悔都来不及了。”几乎就在同时，她的随从们高举起杰服粒子投掷爆弹。
次日凌晨二时左右，宇宙海盗联军全面崩溃，舰支左右分散，纷纷向两翼的不可航行星域驶去。皇朝军似乎被惯性引导似的快速突进，眨眼间已将敌方从中切断了。
“抄袭嘛，”希格蒙德·冯·金少将从旗舰阿斯索尔的指挥席上站起身来，“不过这种抄袭对皮罗上将阁下似乎挺管用呢。”
他摊开双掌轻抚脸颊，发布了这后半段战斗中的第一道命令：“半速前进。”
同时，在加勒比Ⅲ上，已经顺利接管指挥权的 X站在指挥台上，高傲地挥动戴着皮手套的右臂：“第一步计划进展顺利，立刻执行第二步作战方案！”
向两翼分开的宇宙海盗舰艇，利用强势的机动力，灵活而有序地向后回转，在仅仅零点三光秒的狭窄通道中，依次排成一列长队，高速航向皇朝军的尾部。
六时六十分，两翼舰艇再度反转、合流，汇聚成展开阵形。
“！”几乎所有的皇朝军军官都惊呼出声。现在的态势，和一百年前杨文理在初战莱因哈特时是多么惊人的相似。
奥斯汀·冯·皮罗上将面色铁青，有种被顽童用古旧手法愚弄后的愤怒。但他更多的还是惊恐，因为他知道，对方可以照抄杨文理的战术，自己却不可能模仿莱因哈特——回廊太过狭窄了，己方舰队根本无法作半圆形的大回旋。
反身迎击，当然更不可能，各舰有拦腰被敌军炮火击毁的危险。
“全速前进！”他皱着眉头问身边的战术参谋，“现在我军阵列尾部是谁？”
“金少将的右翼分舰队。”
没办法，只好牺牲赤军了，虽然这样做很危险，但目前最重要的是保住舰队主力和自己的性命：“急令他回身迎敌。”
八时整，赤军回转到位，开始与敌军进行炮火接触。
“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毁了他妈的赤军！” X愤愤不平地跺着指挥台。
“就差一点点，”因为早就作好一切准备，而能够在进入敌军射程前安然完成回转工作，从而对本舰队对时间差的把握非常满意的希格蒙德，唇边露出一丝冷笑，“我可不是艾尔拉赫，我不会死在这里的。”
“椎形阵，”他直指舰首方向，“进攻！”
而X，急令舰队改为凹形阵，一边还击，一边缓缓地向后退却。
午后一时四十分，皮罗上将的主力舰队，在回廊彼端作了高速回旋以后，终于重新赶到了战场，而宇宙海盗，也已经基本上退出了回廊的范围。
“停止前进，让友军去打扫战场吧，咱们不必要再损失舰艇。”希格蒙德要了一杯郎姆酒，宣告了战斗的结束。
“阁下，敌军已呈败象，为什么不继续进攻？”副司令官不解地问道。
“来到开阔星域，她们很快可以逃遗的——战斗结束了，虽然不如预期的顺利，倒是很精彩。
“阁下，”通讯参谋报告，“盗匪已经四散逃窜了——另外，接到一些很模糊的敌方联络讯号……”
“有什么有趣的吗？”
“从昨日午夜起，敌方的总指挥就似乎不是安杰罗了，而是 X。”
“X？”希格蒙德愣了一下，“干得好啊，真想象莱因哈特一样，给他发一封致敬的电报……哈哈，可惜敌人只是一些盗贼，贵官之类的词句就用不上了。”
“那就改几个字发出去吧。”副司令官笑了。
“不，”希格蒙德咂一口酒，“改动一个字，就是模仿而不是幽默了。”
战斗，在三时结束。
空冥中整齐的行列
不息地运行心的轨迹
虽然永远都是围绕、旋转
但统一的进程
已延长到不可思议。
感知他吧，
因为，
没有任何一种吟歌，
来源于唇舌；
没有任何一种真实，
来源于眼睛。
——节选自希格蒙德·金军校时期诗作《银河》
宇宙历八九六年七月，希格蒙德·冯·金少将，为全面报告夏克伏击战的经过，应召回到帝都费沙。
临行前，在希巴基地，机动舰队司令长官奥斯汀·冯·皮罗上将，会见了希格蒙德。
“当时，情况危急……全靠卿的奋战……”上将嗫嚅着，皱纹密布的面孔憋得通红。
“多亏阁下及时下达了命令，同意下官反身迎敌，才终于度过难关，击破盗匪。阁下的策略非常正确，下官会如此禀报统帅本部的。”
上将的眼底，流露出一丝光芒，但那并非喜悦，而象一个溺水的人突然抓到根救命稻草：“实在是……卿……其实这次战役虽然没有全胜，但卿也知道，责任并不在我……”
“统帅本部所作的计划还有漏洞，而且低估了盗匪的实力。阁下的指挥非常出色。”希格蒙德安慰上将。
“是啊，卿能够如此向本部汇报，那是再好不过。”上将眼中流露出乞怜的神色。
对于象希格蒙德这类从军务省外放到第一线的军官，地方上一直奉若钦差大臣。而希格蒙德本人并没有同僚惯有的那种骄气，而且他一直认为被称作名将的皮罗上将，对待自己虽然优渥有加，态度却一直不悲不亢，是一位真正传统并且正直的军人。
然而现在，他开始怀疑自己以往的判断。
希格蒙德不是一个小人，但天生有一种对谄媚者和胆怯者的无比反感，再加上毫不留情残酷践踏这一类人的习性，他立刻改变了对上将的态度。
“下官会如实禀报，阁下对本部此次战役的计划早就反对过不是吗？这下他们终于该知道自己错了。”
“不，”上将的面色蜡黄，“计划本身并没有错，我当初的反对是错误的……但是，卿也知道，战场千变万化……”
“正是，本部应该改变其遥控政策，第一线的战斗，应该由第一线的将领全权指挥——下官会反映阁下的意见的。”希格蒙德沉浸在蹂躏弱者的快感中。
“不，我的意思是……在下的意思是……”上将此时的脸色，就仿佛死人一般。
希格蒙德微微一笑，意识到自己应该见好就收了：“阁下一向照顾下官，下官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说完一鞠躬，退了出去。
至于上将有没有把这一表示听成反话，他已经毫不在乎了。“几百年来，虽老然而不堕气节、不畏权贵的将领，大概只有同盟的亚历山大·比克古一人吧。”他在心中默默地想着。
座舰阿斯索尔在帝都费沙军用港降落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时了。
等在停舰坪上迎接他的，是统帅本部情报次长，四十三岁的海尔布郎·冯·巴拉丁中将。
“怎敢劳烦次长阁下亲自来接下官。”希格蒙德赶紧走近去，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巴拉丁中将还礼，并且笑着说：“我是来通知你，你的书面报告本部已经研究过了，至于报告会，就不必出席了——放你三个月的长假，好好休息一下吧。”
希格蒙德露出疑惑的目光。
中将收起了笑容。“希格，”他是希格蒙德军校生时代的教务副长，两人的关系亦师亦友，“要狠起心来——皮罗是员勇将，但是他党同奥特郎托伯爵，迟早会变成一个危险人物……”
奥特郎托伯爵，指的是当时任内务尚书的安德烈·冯·马第亚。
“对于军方来说，确实是危险吧。”希格蒙德在心中暗想。
“本部已经决定，将赤军调往兰提马利欧星系驻防，主要目的是驱逐盘踞于此星域边缘的宇宙海盗。希格，”中将冷冷一笑，“不要可怜皮罗，政治就是如此，经常要狠起心来清除的，并不一定是垃圾。”
“确实如此，和应该如此，”希格蒙德心中想道，“并不能混为一谈吧。”
就在假期快要结束的时候，传来皮罗上将被处决的消息，对此不知道是该伤感还是该痛悔的希格蒙德，来到铁钩酒吧求醉，于是第一次遇见了 X。
“幸会，”希格蒙德开门见山地问她，“做个交易吧。”
“交易？”
“赤军将调动至兰提马利欧星系，希望你和你的部下，以及你所能够影响到的舰队，都不要进入这一星域。”
“为什么？兰提马利欧可是块肥肉哦。”这是连接杰姆席德、流卡斯和马尔·亚迪特、波列多的唯一通道，可以说是罗严塔尔皇朝疆域的瓶颈地带，尤其一旦皇朝大举向自由行星同盟本土用兵的时候，保证此一交通线的畅通就尤为重要。
而从兰提马利欧前往西天的另一个重要通路，偏偏又是干达尔宇宙海盗盘踞的的三不管地区。
“作为报酬，我向你提供有关流卡斯和希巴基地的所有资料和一切物资来往消息，如何？”
X盯着希格蒙德：“你是军人吗？”“是的。”话音未落，X狠狠地一啤酒樽砸了过去，鲜血从希格蒙德的额头涔涔流下。
希格蒙德浑如未觉，只是很有趣地望着她。
“成交。” X笑了。
希格蒙德也笑了：“借手绢用用，我没有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