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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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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臭!”在一家偏远的客栈住下,厉思寒掀开那床不知盖过多少人的旧被,不由大皱眉头。这客栈几乎破得不象样,房里除了一张桌一张床就别无长物,而且到处弥漫着一股臭气,令人欲呕。 

  “客官,饭来了。”小二端进两碗糙米饭,再加上一碟酱黄瓜。 

  “这东西也能吃?”厉思寒当场发作了出来,她虽为盗匪之流,可手头大把金银来去,衣食住行比一般人都讲究,如此饭食她自然无法容忍。 

  但当铁面神捕坐下开始动筷后,她又发作不出了。因为他在吃之时安之若素,仿佛还吃得很香——连他都不挑剔,那她这个犯人还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 

  米饭很糙,黄瓜很苦,厉思寒吃了几筷就不动了。这时,一直不开口的铁面神捕冷冷道:“自己不吃,明天别抱怨说走不动了。”厉思寒白了他一眼,赌气地端起碗,大口大口地扒饭,三两口就把饭吞了下去。“你满意了吧?”她把空碗一放,冷冷回敬。 

  铁面神捕似乎压根不想与她计较,先自起身收拾好了碗筷,一并放在桌子上待人来收。 

  厉思寒看得有些发呆。 

  小二收走了碗筷后,又送来了烛火。此时外面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铁面神捕俯身点燃了桌上的蜡烛。火光一明一灭映着他的脸。他回过头来,正看见厉思寒出神的目光,不由微微皱眉。“你今年几岁了?”厉思寒忍不住问,“你名声这么大,怎么会这么年轻?” 

  她不可思议。这么久了,她才第一次注意到这人的年龄。铁面神捕并不准备答话。 

  厉思寒却自顾自说下去:“铁面神捕居然也住这样的店,吃这么粗糙的饭,还自己动手收拾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她边说边摇头。 

  “你以为呢?”终于他开口接了一句,可语音仍是淡淡的。 

  “你整了这么多黑道人物,破了这么多案子,劳苦功高,朝庭一定会重重赏你,”厉思寒语带挖苦,“你应该是走到哪儿都有人前呼后拥,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才是。你这么艰苦朴素,是装给谁看?让大家把你捧成一个神是不是?” 

  铁面神捕只淡淡看了她一眼,既不动气,也不答话,另外又点了一支蜡烛,道:“我睡外间地板上。你老实呆着。” 

  可她不依不饶问下去:“你为朝廷卖命,不就为了这些好处么?可惜呀,这一次连官府都在缉拿你了。其实人家根本当你是一条走狗而已,一个不高兴就可以随随便便踢你一脚。”她是成心要激怒他。他越是如此波澜不惊,厉思寒就越想要触怒他,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 

  铁面神捕目光一抬,闪电般凌利的目光让正滔滔不绝的她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住了口,但随即又道:“你拿眼睛瞪我干什么?我怕了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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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面神捕从桌上拿起蜡烛,走到门边,突停下缓缓道:“此事到了京师,我自向大理寺解释。是非善恶自在人心,我自认问心无愧,人言又何足道。” 




  “不错!”这次厉思寒居然大声赞同,“自认问心无愧,人言又何足道。我厉思寒也自认问心无愧,那被认为是盗是寇又何足道哉!” 

  铁面神捕在门边停了一下,一字一字问:“你——真自认问心无愧?”“是!”厉思寒傲然道。“即使是作了盗贼?”“不错!”同样果断的回答。 

  他霍然回身,目光又一次惊电般地落在她身上,审视般地看着她的眼神。 

  坦然无惧,明亮得如同皎月!没有一丝心虚阴暗,毫无逃避地与他对峙。 

  同上次一样,他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灯光下,他的侧脸轮廓极其刚毅而优美。 

  “原来他长得也很好看啊。”厉思寒不由在心里想,“可为什么要把半边脸遮起来呢?”——她一边想嘴上一不留神就说了出来:“喂,你为什么要把半边脸遮起来?怕人看见么?” 

  铁面神捕突然抬头,冷冷看了她一眼:“你少多嘴。”他似乎不愿再说下去,转身离开。把蜡烛放在外间地上,又把斗篷铺在了地板上。 

  “喂,你……你就睡地上?”厉思寒有点过意不去地问,她可从没听说过如此优待囚犯的,“你不怕我半夜自己逃跑?” 

  铁面神捕不答话,只反手把门关上。 



   
  四更了。 

  厉思寒一身冷汗地从梦魇中惊醒,欲喊无声,喉咙堵得慌。方才她在梦中,竟梦见了十一位兄长被推上刑场,受了凌迟酷刑! 

  她惊醒后心头兀自乱跳,冷汗涔涔而下,两行热泪亦不由无声直落下来。都是她不好!她不该缠着兄长来京师,她更不该在大街上忘乎所以惹人注目——她一直来总是给兄长们惹麻烦,可每一次他们都为她化解。她曾经以为哥哥们宽厚的肩膀,将是她一生温暖的天。可……可现在…… 

  蓦然间,她对铁面神捕起了极深极切的恨意! 

  本来在这几天中,她无形中已渐渐改变了对他的看法,甚至有些被他的气度与正直感化。可在这一刹间,她又回忆起了不共戴天的血仇,直让她恨不得把门外的他千刀万剐。 

  “我不能就这样认命!我要留一条命去救哥哥们。”她心中蓦地起了这个念头。屏息倾听,房外很静。她细细想了一番,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她轻轻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来到窗边。先把桌上的半壶茶注入窗轴中,再轻轻一推,被湿润了窗轴的窗无声无息地开了。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闪电般地跳出了窗,立刻躲到了一丛灌木下。 

  就在她落地一刹间,她听到房门一声轻响,有人闯了进来。他好厉害,警觉得这么快!厉思寒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只听他在房内稍稍停了一下,轻轻叹息了一声。她心下登时一震:这声叹息含着一丝失望与愤怒,是从未在他不惊轻尘的语声中听到过的。 

  她正在发呆,心下莫名地现出一缕悔意,只听头顶风声掠过,待她抬头看时,只见那袭斗篷已闪电般消失在夜色里。她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望望天上的明月。她自由了!可她心中却不是十分欢喜,反而觉得仿佛失落了什么。她向相反的方向奔了出去。 

  夜风很冷,冷得她不住地发抖。可一种强烈的危险感让她咬紧了牙关往前奔,她明白铁面神捕的可怕!她不走小路,反而选了大路,这是多年的江湖经验教她的。 

  夜不是很黑,只有一轮朦胧的残月伴着她。无助、惶惑、孤独,……种种十九年来一直深埋在她内心的感受莫名地涌了上来,她在奔跑,却不知奔向何处。 



   
  已出了泉州城,她刚想停下来喘一口气,突然呆住了。 

  “你终于到这儿了。”在城外冷月照耀的荒冈上,那熟悉的声音冷冷道。 

  声音中没有愤恨,没有火气,甚至也没有讥讽——一如她最初在云蓬客栈被捕时听到的声音。——那是完完全全没有任何感情因素的声音!她突然遍体寒意。 

  “你逃跑了。”铁面神捕霍然回头,一字一顿地道,与钢铁相映的脸上有一种难言的森然肃杀之色,衬着他冷漠严厉的目光更叫人心寒。厉思寒不由止住了脚步。这一次在他的目光中,她再也无法坦然直视,默默低下了头。 

  铁面神捕从冈上跃下,还未落地,扬手就给了她重重一记耳光!他下手真重。厉思寒被打得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嘴角沁出了血丝。但这一次她居然什么也不说,只默默抬手拭去了嘴角的血迹。 

  “铮”地一声,只听腕上一阵轻响,一条精铁打制的镣铐已铐住了她的右手,而另一头却铐在铁面神捕的左手上。“跟我走!”又一声冷冷的吩咐。 

  厉思寒知道,她已失去了他对她的仅有的信任。她突然觉得有些后悔。 



   
  这几日行来,他们已不走官道,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一般都在荒郊野外行走。一路上他们没再说话,厉思寒似乎也沉默了许多,只乖乖跟着,不再多话。 

  一日傍晚,正走在一片旷野之中,突地天空阴云四合,狂风大作。举目四望,只见旷野一片,连棵大树都没有。一道耀眼的闪电从空中划过,尘土味的空气中湿湿的。 

  突然,她只觉头上一黑,仰头看去只见那黑色的斗篷已在她头顶上,就在同时,豆大的雨点打了下来。厉思寒愕然回头,只见身边的铁面神捕站在雨中,而他身上的斗篷已遮在她肩头。她心中一热,泪水莫名地涌了出来,忙过去把斗篷拉在他身上。可她个头不高,头顶上堪堪过他的肩膀,再怎么踮脚也够不着他的头顶。

  铁面神捕没说什么,只摇摇头,又顺手把刚披上肩的斗篷拉了过去。 

  厉思寒心头一阵无名的怒火,她一扬手,揭掉了自己肩上的斗篷,就这样站在雨中仰头看着他:“我不要人同情我!你不盖的话,我也不盖!”她这几天来,这一次理直气壮地直视着他。铁面神捕似乎有些意外,俯视着她,眼中带了些探究的意味。突然他一伸手,一股气流激动地上的斗篷,斗篷竟自落入他手中。 

  “擒龙功!”厉思寒吓了一跳,不由失声。这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奇武学,居然真的有人会!她语音未落,只觉头顶又一暗,仰头望去,只见斗篷的一半张开在她的头顶。 
两人选了一处挡风的高地坐下,都没说话。 




  她蹲在那块石头上,仰头看着铁面神捕,突地问:“你还在为我的逃跑生气!” 

  “没有。”铁面神捕并不看她,淡淡回答,“没有犯人会不想逃的,我为什么生气?”厉思寒狡鲒地笑了:“你说谎了!我知道你很生气。”她叹了口气,又轻轻道:“其实本来我也不想逃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嘛。可……可如果我死了,那更没人去救十一位义兄了。” 

  她抬头看了看铁面神捕,发觉他并没有不耐烦,也没有让她闭嘴的意思,又说了下去:“本来我特别恨你,恨不得你立刻去死,因为你抓了我哥哥们,现在一想起来我还是很恨你。不过……凭良心说,你是我在官府里遇见的第二个好人。唉……如果所有朝廷里的人都象你和朱屹之,也许我也就不会去当女盗了。” 

  外边的风雨丝毫没有小的迹象,可天已渐渐黑了下来。厉思寒躲在斗篷下,心中不由自主地漾满了暖意,她忍不住问:“你也有亲人吗?要是他们也犯法,你会抓他们么?你会忍心看他们上法场么?”她一直仰着头,期待他回答,可他仍是不说话。 

  厉思寒自觉没意思,便不再多话,自己拣了根枯枝在地上写写划划。 



   
  四周只听得一片风雨声,漆黑的一片。 

  “我没亲人。”蓦地他开口淡淡道,语音中竟带了一丝难掩的苦涩。 

  厉思寒吓了一跳,手中的枯枝一下子断成两截。“那你总有朋友、兄弟吧?”她不死心地问,“如果他们犯了法呢?” 

  “也没有。”同样淡然的语声。 

  厉思寒怔了一下:“那你……总有恋人吧?”她大着胆子问道。 

  没有回答。她只见他摇了摇头,并没有说话。厉思寒忍不住问:“那你有什么?”铁面神捕似乎想了很久,才缓缓吐出两个字:“敌人。”不错!他铁面无私,办案无数,更得罪了不少黑道枭雄、官府败类,他树敌无数,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了。 

  厉思寒看着他,愕然道:“你……你做了这么多事,衣食起居依然如此朴素,唯一赢来的就是无数的仇敌……那你、你究竟为了什么,才……”铁面神捕似乎不愿多说,目光犹自望向无边的夜色,过了一会才道:“那你为了什么才会去做盗贼的?” 

  厉思寒不防他有这一句,怔了一下,随即道:“我小时候是孤儿,处处受人打骂……那时我就想,以后我长大了一定要让天下的穷百姓都有饭吃,有衣穿。”她笑了笑:“我不会赚钱,只有当强盗了。” 

  铁面神捕突然道:“其实我也知道,你把所盗的一百多万两白银全数散发给了百姓。据说那一次瘟疫,因为你,少死了几万人。”他第一次把目光从雨中收回,低头看着她。厉思寒颇为得意地笑了:“连你也知道啊?” 

  “但是无论如何,贼就是贼,犯了法,就该问罪。”铁面神捕的语气转为极其严厉!“刑法公正是天下之本,无论是谁,为了什么犯了法,都一样要付出代价!” 

  厉思寒惊讶地抬头看他,第一次听到他的语气如此激动! 

  厉思寒等他说下去,因为能听他说话的机会实在不多。可他却意外地止住了。他的谈话,就如同他的行事,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谁也捉摸不定。 



   
  雨渐渐小了下来,月亮也渐渐从云中探出头来。铁面神捕起身,拣了一些枯枝,一条条剥去外面湿了的树皮,堆成一堆点上了火。 

  斗篷在火上烘着,一只飞过的鸟儿被他击落,用树枝串了在火上烤着。厉思寒的手被铐着,无论他做什么都被拖来拖去,可不知怎地,她心中反而有一种很安全的感觉。 

  鸟儿烤熟了,铁面神捕撕成两片,随手递给她一半。居然还是较大的那一半。厉思寒并不是小气的人,可若他给她的是小的那一半,她还是会很生气的——天知道她为什么变得斤斤计较起来,而且她是没有任何资格斤斤计较的。 

  “嗯,你烤得很好!比京师全聚德的老师傅还行呢!”厉思寒一边大口啃,一边忍不住夸道。 

  铁面神捕淡淡笑了笑:“那是因为你饿了。” 

  厉思寒不由呆住。——他笑了!虽然那只不过是无意的淡然一笑,还是让她震撼不小。也许与别的黑道同行一样,她从未想过铁面神捕会笑吧? 

  她正待说什么,突然铁面神捕面色一变,手一扬,掀起了那件斗篷,同时脚下一铲,踢起一片土,已熄灭了那堆火。她只觉右手一紧,一下子被拉到了他身边的斗篷之下。“四周有人围上来。”她听得耳边他用传音入密道,“不准乱动,否则我立时杀了你。” 

  这时,只听半空一声极轻的声音,厉思寒只觉身边黑影一动,铁面神捕已快速无伦地出手夹住了一只射到的短箭。其时箭只离她半尺,吓得她一身冷汗。 

  突然,似乎周围狂风暴雨之声大作! 

  “快卧倒!”铁面神捕一声短喝,已反手拉住她往下滚去。厉思寒也明白,这不是风雨声,是无数的暗器!她不再犹豫,与他一起贴地急滚开来。铁面神捕用左手拉着她,把她护在怀中,右手中的斗篷注入了真气,护住了周身。 



   
  厉思寒在这一刹间想到,如果她此时下手杀伤铁面神捕,她就有机会逃了!这种机会可是千载难逢的!她在他怀中,她的肩膀就靠在他的心口上,在贴地的急滚中,她甚至可以感到他有力的心跳。只要她一伸手…… 

  她不甘心死,因为她认为自己是无罪的!而且她的十一位哥哥…… 

  求生的欲望油然而起! 

  “不,我不杀他。只是让他受伤……”这个念头在一刹间冒了出来,她在一串的贴地急滚中,不由自主地缓缓把左手从他怀中抽出,准备一掌拍出去…… 

  “你干什么!”一声断喝,一只有力的手立刻扣住了她肘间的曲池穴。“完了!他会杀了我的!”厉思寒绝望地想,只觉那只手在刻不容缓间把自己抽出的手硬生生拉回怀中。她突然发觉身边的铁面神捕全身一震,拉住她左手的手也松了一下。一股温热的血流到她手背上。 

  “你……你受伤了?”她颤声用传音入密问,心下不知是喜是忧。“让你别乱动!方才干什么把手伸到外面找死?”他厉声道,滚动的身形已明显慢了下来。“我……”厉思寒心头巨震,两行热泪不由自主夺眶而出! 

  这时,夜中突然传来了一阵凤鸣一般的声音,五长四短,正好九声。“九天凤舞!”铁面神捕居然也不由失声,“千万别动!”他一语未毕,已护着她伏在地上,左手把她护在斗篷下,右手挥出,已硬生生接住了当先射到的凤舞箭。 

  每接一支,他全身不由一震!接到第九支时,他手一软,已被捏住箭尾的箭从指间掠过,射入了他右肩之上!“铁面,铁面!”厉思寒见他全身一阵巨震,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你……你没事么?你怎么了?” 

  “我没事。”他声音依旧平静淡然,“你没事吧?”厉思寒此时也感到了有血在一滴一滴滴在她脸上,她不由自主地从地上挣扎欲起,却被他用左手一把拉住。 

  “别乱动,否则我杀了你!”可语气中威胁的意味却远远比不上焦急与关心。在他的保护之下,厉思寒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心下一阵难言的悸动。 



   
  “铁面臭捕头,你不想会有今日吧?” 

  “哈哈哈,我恨透了这小子,今天终于能把他做了。” 

  “大家别慌,他已中了凤舞箭,活不了多久了!” 

  “把这小子剥皮抽筋,老子要吃他的肉!” 

  “妈的,他捉了我儿子,害得我儿子剐了二百四十刀,这一刀一刀可全得还上!” 

  四周不再寂静,到处一片恶毒的谩骂声,听其声势,居然不下几百人,而且成分极杂,似乎各派人手都有。 

  “怎么我的仇家一时间全集在这儿了?”铁面神捕心下暗惊,肩头的伤让他痛彻心肺。凤舞箭威力巨大,一旦入肉便会震伤内部筋脉,痛苦难当。 

  沉吟片刻,他心意已决,突地反手一运劲,左手铁镣已断:“厉姑娘,你自行去吧!” 

  厉思寒吃了一惊:“那你……”铁面神捕低声道:“仇家太多,恐怕今夜凶多吉少。厉姑娘在这儿恐受鱼池之殃,你还是自行离去吧!犯不着白白送命在这里。” 

  厉思寒心头一热,哽咽道:“那你……你怎么办?他们会把你乱刀分尸的!”她也是黑道中人,深知他在黑道中结仇有多深。今日之围,他若落入敌手,下场一定极其惨酷。 

  “这你不用管,你自行走吧!”他冷然道。见厉思寒还不肯走,铁面神捕不由说了一句:“你莫非忘了你的十一位义兄?” 

  厉思寒猛然一震!是啊,如何能忘?她又如何能死? 

  “我替你开路,快走!”铁面神捕双手虚合,右手连弹,黑暗之中已有不少惨呼传出,他振作斗志,扬起斗篷倾力往前掷了出去。斗篷注入了内力,尖啸着旋入人群中,当者披靡!“快走!”他伸手在她肩头一推,把她推了出去。 

  厉思寒不由自主地随着斗篷往前飞奔而出。斗篷不但为她开出了一条路,更为她挡了不少暗器。可人太多,她一过去,方才的地方立时又有人围上。见她奔过,许多人大声呼喝,暗器刀剑雨一般招呼了出来。 

  “住手,是雪衣女厉思寒,自己人!”突地一个声音喝止,一个黄衣人从人群中掠了出来,一手拉住了斗篷,另一只手则拉住了她。厉思寒一抬头,不由欣喜若狂。“承俊大哥!你来了!”她在金承俊有力的怀抱中,不由喜极而泣。 

  “邬老大,凤堡主,既然小寒已平安归来,在下告退。”金承俊一手抱着厉思寒,翻身落在一匹骏马上,对一群人几个头领抱拳道。“金少侠白道中人,又与这公门走狗没过节,自不必留了。慢走!”“告辞!”金承俊把斗篷包在厉思寒身上,一抖缰绳,纵马奔出了旷野。 



   
  “承俊大哥,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厉思寒惊魂方定,问道。她心知金承俊有“天山剑客”之称,为白道代表人物,绝不会和黑道走在一起。 

  金承俊怜爱地抚着她的长发:“为了你呀,小丫头!你被铁面神捕抓了,你知道我都快急死了,说什么也要救你出去,哪怕与官府作对也不惜。正好这时邬老大传讯,说有内线秘告神捕将会押你返京,路过这儿。他邀我一起对付那铁面神捕。我担心你,所以就凑合着跟他们干这一次罢了!” 

  厉思寒怔了怔,又问:“那么……你们是早知道我们会从泉州来,才在这儿设下包围的?”“是啊。否则怎么会这么巧,有这么多人一齐向铁面寻仇?”金承俊叹了口气,有些惋惜地道,“可惜了好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对了,小寒你这几天没受什么苦头吧?” 

  “没有。”厉思寒有些魂不守舍地道,“承俊大哥,你回去救救他吧!” 

  “他?哪个?铁面神捕?”金承俊大吃一惊,一下子勒住了马,“你疯了?你没见这么多人在向他寻仇?只要你开口为他说一句好话,便会有杀身之祸,何谈救他?” 

  厉思寒不开口,默默低下了头。“小寒,你的十一位义兄还在天牢里。这一次脱困后,我帮你想办法营救他们,别的事,你就不要多想了。”金承俊温言劝道。 

  厉思寒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其时天已微明,两人奔出多时,身后的呼喝之声仍隐约可闻,可知战斗有多激烈。又行出一程。厉思寒面色一变,突地推开金承俊的手,从飞驰的马背上跃下:“承俊大哥,我是一定要回去的!就算救不了他,也是尽了一份心。你不用管我了!” 

  她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那黑色的斗篷在黎明的微曦中如黑翼一般展开。 

  “这丫头!”金承俊惊讶莫名地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明白了。 



   
  厉思寒奔上那土冈时往下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只见人群密密麻麻约有三四百人,正围着居中一人大打出手。而铁面神捕的周围三丈已倒毙了不少尸首,横七竖八约有七八十人,可对方人多势众,一人倒下便立时有十人替了上来。铁面神捕的身形已不如方才灵活,肩上腿上满是血污,看来受伤不轻。她心中有从未有过的复杂情感缓缓升起来。 

  她一出现,许多认识的同道们纷纷招呼:“雪衣女,怎么又回来了?” 

  “这次栽在这家伙手里,很惨吧?”有人幸灾乐祸。 

  厉思寒面带杀气,“唰”地从旁人腰中抽出一柄长剑,冷冷道:“这几天的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本姑娘非亲手杀了他出气不可!”她推开众人,往人群中心奔了出去。群盗见她面带杀气,又均知她最近栽在铁面神捕手里,个个都自动让开一条路,让她杀入核心中去。 

  “看,这女煞星动真气了!” 

  “别挡她,可不是玩的。” 

  “听说她这次栽得很惨!不但被捉,还被糟踏了!” 

  “是吗?” 

  “可不是,官府都贴出榜文来了!” 

  “怪不得这小妞这么杀气腾腾。真可惜了,好一朵鲜花呀!” 

  厉思寒顾不得别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直抢入战团中去。 



   
  “叮”地一声,她长剑被弹开,震得她虎口发麻。就在长剑荡开的一刹,铁面神捕抬头看见了她。他的眼神微微一变,似乎有极其微妙的神色在他死寂的眸中掠过。他全身浴血,长发披散在肩上,衬着他钢铁的面孔,更加让人心寒。 

  “你来了?”他突地淡淡道,双手齐出,右手夺过一人的短刀,左手一掌把他横击出丈余。右手闪电般地几招抢攻,登时把另外几个人或击伤或逼退,中心场地立时只剩下他们两人。铁面神捕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话,反手把刀往地上一插,嘴角不由溢出了一丝血迹。“很好,你动手吧。”他声音中显然已疲弱至极,“死在你手中,总比被他们杀了好。”一句话方完,大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身形也开始摇摇欲坠。 

  厉思寒不答,而左右又已有几个人跃跃欲试。突然,她一声轻啸,剑光如白练当空! 

  剑光过处,那几个攻上来的人当喉一剑被杀。厉思寒扑上去扶住重伤的铁面神捕,泪水再也止不住地落了下来:“我怎么会杀你?怎么会?我不逃了,我死都要和你死在一起!” 



   
  她抬头,看见了那一双愕然不敢置信的眼睛,那从无表情的冷漠面容上,带着说不清的震惊,只听得他低声叹息般地道:“厉姑娘?” 

  众人在惊讶后一片哗然! 

  “雪衣女,你怎么帮着公门走狗,残杀同道?”“不用说,这贱人窝里反了!”“杀了她!”“杀了她!”“一齐剁了她!”众人怒骂声中又围了上来。 

  厉思寒手持长剑,与铁面神捕背向而立。两人背心相对,少了顾及敌人从背后攻击,压力登时轻了一半。厉思寒心知她已在道中犯下不可饶恕之罪,心下更不容情,招招杀手,也不论对手是否昔日相识故人——她已完全豁出去了! 

  过了一会,她一个疏忽,被人一剑刺中肋下,她痛呼半声,左手捂住剑口,右手仍如发疯一般不顾命地招招抢攻。这时,突地铁面神捕从背后转来,不管背后正有多人攻上,右手短刀脱手飞出,正刺入方才伤她那人的胸膛! 

  与此同时,他身子一震,右足反踢,一名绿衣人捂着咽喉飞了出去。可他背心,又多了一处伤!厉思寒抬头看他,只见他目光如炬,完全不同于平日的冷漠平静。 

  伤处鲜血狂喷,她渐渐由弱而乏,由乏而尽。“……神捕,我……我已……尽力了……” 

  铁面神捕俯身抱起她无力的身子,突然仰天长啸,朗声道:“好,你我一起送命于此便是了!”他右手凝起最后一丝真力,扫开一丈内的敌人,反手往厉思寒顶心击了下去。厉思寒不闪不避,嘴角浮出一丝奇怪的笑意。铁面神捕看在眼中,心中突然一震。 

  “小寒,套马了!”突然一个声音远远送了过了。厉思寒眼睛一亮:“承俊大哥!”语音方落,只听半空一阵尖啸,一条红影闪电般飞至!众人愕然不解之间,厉思寒奋起最后一口真气,反手一抄,拉住那条红索,把索套牢牢系在自己与铁面神捕腰间,低声道:“快提气!”两人提气一纵,只觉腰间红索猛地往前一拉,两人身子登时腾空,如风筝般地从众人头顶掠过! 

  群盗呼喝怒骂,可两人飞驰速度极快,转眼已从众人上方掠过。待得众人惊起追击,厉思寒展开斗篷,挡住了不少暗器。 

  “收线!”她清喝一声,只觉腰上绳索加力一收,她飞一般地倒掠了出去。她在半空中扶着铁面神捕努力凌空翻身,稳稳地坐到了金承俊的身后马上。 

  金承俊抖松红索,催马加快奔驰。这匹“乌云盖雪”仍是千里选一的良驹,金承俊钟爱非常,此时背上虽负了三人,可照旧奔走如飞,不一会就将众人远远甩开。 

  “小寒,小寒!你们没事吧?”金承俊无法回头观望,焦急地道。厉思寒勉力开口说道:“还好……他、他昏过去了,我们……先找个地方……”语音未落,她也只觉眼前一黑,差点从马背上直摔下去,幸好有索连着。可她的手,却始终紧紧抓着铁面神捕。 

  这时,刚刚开始亮起来的天空突然风起云涌,大片的乌云从四周聚来,一声霹雳,豆大的雨点便直洒下来。 

  金承俊暗自庆幸这场雨来得及时,那他们三人的行踪必可被掩饰无痕。他在大雨中不惜催动心爱的骏马狂奔。 

  厉思寒再也支持不住,一下子靠在金承俊背后失去了知觉。 

  茫茫旷野中,大雨的黎明,只有一骑骏马在飞奔…… 



   
  京师。北靖王府。 

  “小王爷,有密报到达!”又一名青衣少年在密室外禀告。“呈上。”一个白衣貂裘的贵公子,半倚在一张胡榻上,正在翻阅一堆文卷。他抽出信笺看了一眼,脸色突然变了,变得苍白,连他的手也正在微微发抖! 

  青衣少年目中不由露出奇怪之色,因为他从未见过主人有这么失措的时候! 

  “叫小高来见我,要快!”北靖王神色森然。待人走后,他起身在镜前不住地踱步。青铜镜上,依然留着她走时的留言。可伊人已杳。他的目光突地充满了烦乱。 

  身后有脚步声:“属下见过王爷!”北靖王霍然回头,反手抽了来人一记耳光! 

  “小王爷!”小高见小王爷面色大变,忙单膝跪下,“请小王爷见教!”他跟随北靖王多年,许许多多密谋计策他均参与过,故他亦深知,以小王爷为人之深沉老辣,今日如此动怒必有原因! 

  “你当初为什么背着我赶她走?为什么!”北靖王几乎是拍着桌子问,桌上出现了一个半寸深的掌印!“现在她和铁面神捕在回京途中遇到埋伏,生死不明!”他长长吐了一口气,沉痛道:“若是她被押解回京,也许我还能救她,可现在……”他说不下去,连声音都已哽咽。 

  小高低着头不说话,过了许久他才缓缓道:“小王爷息怒。容属下说一句:目前皇上病势沉重,有意写下遗诏,传位于诸皇子中一人。小王爷虽非长子,可自幼深得宠爱,而尊母又为正宫皇后,即位应大有希望。在当前关键之时,任何一不慎之举都会被太子党抓住把柄。望小王爷珍惜十多年来的苦心经营,莫以一时冲动,让一切付之东流。” 

  他年纪虽亦在二十六七,可神态之老练,心机之深沉,气度之从容都已似一代名臣。 

  王爷啊……以你这样的血统,这样的才能,足足可以配得上得到这个天下!只有你,的确只有你,才能让这个天下在你手中繁华平安吧?具备了知性与野心,出身与地位,天下的主人,只有你了——如果还有其他不足的话,就让我来替你补足! 

  哪怕就是玷污了自己的双手,也在所不惜!你不愿意做的事情,就让我替你完成吧。 

  “我的主人……请你用自己的双手、抓住天下的命运吧!” 

  北靖王看着这位优秀而忠心的手下,叹息了一声。方才的惆怅已被野心与斗志冲淡了许多,他扬起剑眉,凭栏而望,京城繁华尽收眼底。“天下大权,帝位……”他闭目长叹了一声,不知怎地有些落寞。 



   
  厉思寒醒转时正是午夜,但她一开眼就看见了金承俊关切而又疲倦的目光。她心下一阵温暖,伸手摸索着拉住他的手,叫了一声:“承俊大哥。”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金承俊怜惜地抚着她一头秀发,温言道:“瞧你,瘦成一只小病猫了,快把鸡汤喝了。”厉思寒双手捧着浓香四溢的鸡汤,不又问:“他在哪儿?他没事了么?” 

  金承俊怔了一下,才笑道:“你问铁面?他……他还没醒。他受的伤比你重多了,幸好他身子健朗,功夫又深,才保了一条命。”他喂了她一匙鸡汤,道:“你快快好起来罢!我也得回家看弱兰了,唉……这次急匆匆跑来救你,来不及告诉她,谁知一出来就耽了这么多天。” 

  厉思寒低下了头,一只手揉着左耳垂,轻轻道:“承俊哥哥,以前我生气你喜欢弱兰,现在……我不生气啦!我知道你还是会象以前那么宠我的,对吧?”她把头垂得更低,细声道:“以前……以前,我一直在找你、等你,我以为我喜欢上你了,现在、现在……才知道不是的……你不会笑我吧?”她虽低着头,可红晕一直漫到了耳根。 

  金承俊见她终于解开了这个心结,心下欣慰,不由抚着她肩头笑了:“被小寒喜欢,我可担当不起哟!”“你还是笑我!”厉思寒羞得把脸埋进了他怀中,“承俊哥哥坏死了!”她抽出手狠狠拧他,又被他拧住了耳朵,两人嘻嘻哈哈有如儿时一般闹着。 

  金承俊好不容易把她的手掰开,正准备给她一个爆栗子。突然,他的动作停了一下。一种本能的警觉从背部升起,他全身肌肉都绷紧了。背后有高手!只有他这样的高手,才会凭感觉感受到另一位高手的存在。他不敢回头,因为他生怕一动作,便会引发敌意! 

  “金少侠,厉姑娘,多谢救命之恩。”一个声音蓦地从门外传来,吓了厉思寒一跳。 

  “铁面神捕,你醒了?”她一怔之后欣喜地叫了出声。金承俊有些尴尬地放开了手,从榻上起身。铁面神捕依旧是一身黑衣,黑斗篷,只是脸色极为苍白,一向锐利的目光也有些疲乏,铁面具中那双眼睛深深陷了下去,看来伤势不轻。 

  “神捕,你刚刚恢复,怎么就下地了?小心牵动了伤口。”金承俊关切道,又回身按住了挣扎欲起的厉思寒,“小丫头,不要乱动!乖乖躺着!”厉思寒被他拉住,生气大嚷:“说过不准叫我小丫头!” 

  铁面神捕微微一颔首,淡淡道:“在下身体强健,下地无妨。多谢金少侠过问了。”他起身欲走,可身子刚转过时,又冷冷道:“你们虽于我有救命之恩,可只要在下有一口气在,还是要押送厉姑娘回京!” 

  金承俊的笑容一下子冻结,目中杀气已起,一字字道:“没有人可以伤害小寒!你若执意捉拿她归案,先和我一决生死!”他的手伸向剑柄,一寸寸收紧。 

  “承俊大哥,别这样!”厉思寒忙从榻上起身,几步过去拉住了他按剑的手,“没关系的,我自己愿意去京师投案!” 

  “什么?”金承俊一惊,低头看着厉思寒,只见她黑白分明的眸子中闪着坚决的光芒。他陡然间明白了!同时,他的心也彻骨地痛,为了他至亲的朋友!他一寸寸松开了剑柄,将她的秦首揽入怀中。他太了解这小丫头了…… 

  铁面神捕始终没有回头,他只停了一下,便径直走了出去。可金承俊发觉,在他方才刚刚站过的地方,整块石板向下沉了一寸! 



   
  “承俊哥哥……”厉思寒叹息了一声,紧紧抱着他的脖子:“你从小对我那么好,我死了你会伤心么?……现在我反而很感激弱兰了,有她在,你还是可以很开心的活下去的……”她不再说话,许久许久,她才发觉有温热的水打在她面颊上。 

  她惊讶地抬头,发觉金承俊的脸上留下了两道泪痕。“承俊哥哥,你哭了?” 

  金承俊摇摇头,推开她,道:“好了,小寒,别说泄气话。我先回去看看弱兰,她身体一向不好。然后我立时去京师,为你上下打点,只盼能免你一死。”他说到做到,立时开始收拾东西。“这幢农舍人迹罕至,我已租了三个月。粮食药材我已买好了,你最好少出门,待伤好了再出去。”金承俊出门之时一再吩咐,心下有些不放心。 

  他出门之时,看见正在院中静坐吐纳的铁面神捕,正好迎上了他闪电般的目光。金承俊突然发觉在此人冰一般的目光中,似乎还隐隐藏了什么,只是藏得很深、很深…… 



   
  “喂,你受伤才过了两天,不要这么折腾自己行不行?”厉思寒把软榻移到廊下,看着院中正在练功的铁面神捕,没话找话地说。 

  铁面神捕没理会她,仍自顾自地把一套掌法使完,才收手。他额上已有一些汗渍,居然还有些气喘。他明白是伤势尚未愈合,那一晚他伤得实在很重。 

  一想起那九死一生的一夜,他不由自主地看了正在榻上嗑瓜子的厉思寒。那天晚上……其实他应该被人乱刀分尸了的,若不是因为这个“女盗”。 

  一刹间,一个声音真真切切地在他耳边响起:“你怎么会杀你?”“我不逃了,我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对不起……我已尽力了……”这一声声话语不知从何来的,突然间全清清楚楚地在他心底涌起。两道剑眉微微蹙了起来,铁石般平静坚定的心,不知怎地有些乱了起来。他倚在门柱上,凝视着庭中一株茶花,不由又陷入了沉思。 

  厉思寒吐出两爿瓜子壳,抬头无意中瞥见他陷入沉思的侧影。她不由呆住了。 

  这张脸此时少了以往的冷肃与杀气,更显得平易近人而亲切了一些。那线条利落优美的侧脸,虽衬着冷冷的铁面,仍在无声中流露出人不可企及的帅气与正直。“唉,为什么江湖中从来没人说过他其实是个很英俊的年轻人,而向来把他传说成一个无情冷血的黑道克星?”厉思寒暗自叹了口气,一缕柔情在心中乍现。 

  “厉姑娘。”蓦地一声招呼,吓得厉思寒一下子抬头,由于心虚,话也说得结结巴巴:“什……什么事?”铁面神捕淡淡道:“该吃中饭了。”“噢……是、是啊!我马上去做。”厉思寒忙把瓜子包成一包放好,起身往里走。“不用了,饭菜已好了,我只是叫你去用而已。”仍是淡淡的语声。厉思寒吓了一跳:“你自己去做饭了?老天,你会做饭!”“我从不指望别人给我做任何自己的事。”他冷冷道,返身回去。 

  厉思寒不由汗颜,她虽自小一个人生活,可不是偷就是下馆子,说到做饭烧菜,她是一塌糊涂。吃着饭,她心中越发埋怨起自己没用,真应该好好学学烹饪,也不会让别人如此瞧不起,还要一个大男人做饭给她姑娘家吃。 

  她无聊地一个人慢慢吃,一边看他在庭中吐纳练功。 

  只见他在庭中先闭目向天而立,然后向东、南、西、北各走出九步,又回到了原位。突地抬手当胸,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闭目无言。厉思寒看得奇怪,不由停止了咀嚼,心中也知这一定又是什么深奥厉害的武功。但见他全身衣物突然无风而动,连斗篷都猎猎飞扬,左右手的食指渐渐升出了两道白气! 

  “六合八荒唯我独尊功”!厉思寒不由失声惊呼。 

  只见那两道白气如凝烟般渐渐升起,在空中缓缓接近——突然一声低响,白烟迅速散去,只见他背心如被重物所击,向前踉跄了一步,右膝已落地! 

  “喂,你没事吧?”厉思寒连忙扔了饭碗冲出去,一迈进中庭,她内息一窒——空气中仍是激荡着强烈的气流!“这是怎么回事?!”她忙忙上去扶住了他的肩,又不由一声惊呼。因为他肩上居然裂开了三横三竖九道口子,每条均深可见骨! 

  铁面神捕用左手支地,巨痛让他几欲晕去,可每吸一口气,内息流转,他精神便是一振。“快……快扶我回房。”他这次不再说什么,直接向她吩咐。厉思寒见他苍白的脸,涣散的眼神,不由慌了,忙搀扶扶他回房中。 

  “你不会死吧?不会吧?”她反反复复地问,只觉他的手已变得如冰一般的寒冷。“不会。”他努力说出这两个字,便不再答话,在房中盘膝而坐。过了许久,他仿佛恢复了一些,睁开眼睛:“去准备一口水缸,盛满水,放到房中来。” 

  厉思寒不敢怠慢,忙忙地从庭中那口种荷花的大缸移入房中,又来回几趟,才汲水盛满了。铁面神捕脸色更差,厉思寒发觉他左脸的面具之上居然结了一层霜!她强自忍住不多问,呆在一边,可心里七上八下,手心都沁满了冷汗。 

  这时,只见铁面神捕双手缓缓抬起,按在水缸外壁上。他凝神屏气,让内息在体内自由流转,每经过一次右肩井穴,他脸色便好转一分。渐渐地,他脸上的严霜消失怠尽,而双掌之上却布满了霜痕!而缸中的水,居然已缓缓凝成了冰! 

厉思寒虽武功不属一流之列,可见识甚广,亦知他是用极厉害的一个法门,将身上的寒毒从掌上化入水中。 




  一转眼,暮色已起,只见一直不动的铁面神捕长长吐了一口气,双手渐渐放下。只听一声脆响,整个水缸全一片片散落于地!原来方才他内力传出,已震碎了缸面,此时内力一收,自然无法维系。只剩下一坨冰块立在房中。 

  “在冰未化之前,把它踢入庭外去。”他语声极其疲乏无力,“冰有毒,小心了。”厉思寒一脚踹去,冰块骨碌碌滚了出去。 

  “你没事了吧?方才怎么搞的!”她奇道,因为她已看见他右肩那九道伤口里已渗出了鲜血。铁面神捕左手抬起,封了伤处附近几处穴道,淡淡道:“我太小看这‘凤舞九天’箭了,以为已无大碍。谁知一运功寒毒立时发作,几乎要了我的命。” 

  厉思寒一怔,想起他这一箭可以说是为保护自己而挨的,心中感动,忙道:“我帮你包扎吧!”铁面神捕摆摆手:“我自己来。”“伤在肩背,你自己怎么上药包扎?”厉思寒毫不让步。 

  铁面神捕终于默许。当温水端上,药物与绑带全备好时,除下了紧身黑衫。 

  “啊,这么多伤痕!”厉思寒不由低低惊呼了一声——不错,衣衫一除下,只见他宽阔的肩背上纵横交错,伤痕累累,几乎没一处皮肤是完好的! 

  “这都是旧伤,你快上药罢。”他淡淡催了一句。厉思寒回过神来,忙从盒中取出银针,小心翼翼地刺入了伤口周围各处大穴,一边怯怯地问:“痛不痛?” 

  “你第七针离琐阳穴差了半寸。”他闭目淡淡道,面无表情。厉思寒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迭声道歉,轻手轻脚地把针拔出来重刺。银针布好后,待针灸的药力发挥还有一段时间,厉思寒便呆坐着出神。 

  “咦?”她目光不经意接触到他后颈一处勒痕,脱口而出:“是搜魂手!殷离魂是你捉拿归案的吧?”铁面神捕只淡淡点了点头,全不以曾生擒过令武林丧胆的煞星为傲。 

  “那是鹰潭水红菱的铁菱花!想不到她也是载在你手上。”厉思寒越发惊奇,不由自主说了下去,“鞭?是风雷鞭秦公望吧?你真了不起!还有这一处,呀,是星寒月残剑!……”她面色越发惊讶和兴奋,最后叹了一口气,充满钦佩地问:“你一生中一定有过很多惊心动魄的恶战吧?你真了不起,如果你身在武林的话,一定可以做天下第一高手!” 

  铁面神捕没有答话,但也没有令她少多嘴。 

  自从那旷野一战之后,他也不能象以往那般严格地命令她,毕竟,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一念至此,他心下不由一阵迷惘,可目光却不由渐渐露出了温和之色。 

  他只听她在背后叽叽喳喳地一大串惊叹和议论,心中突然涌起从未有过的感受……就象从未有人在这之前看过他满身的伤痕一般,也没有人象这个丫头一样从他满身的伤痕来读他的人生。他在心底叹了口气,依然冷冷道:“上药包扎吧。” 

  厉思寒这才从盒中取出伤药,轻轻抹在他伤口上。不停怯怯地问:“痛不痛?” 

  “没什么。”铁面神捕语声有一丝不耐,吓得她立时闭上了嘴。可她看不见,他的目光中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温暖之色! 

  “能伤你的人一定也蛮了不起的吧?”厉思寒心中只想多和他说几句话,这也是她私心里唯一的小愿望了,“在你身上留下伤疤的人,纵是被抓了,你还是会一辈子记住他们,对吧?”她边说边包扎他肩头的箭伤,私心里却盼着藉着这个伤口,他……也能一辈子记住她。 

可铁面神捕却没回答。厉思寒好生失望,怏怏地开始整理药盒。 

  “你那一晚为什么要回来?”突然他开口问。她吓得全身一震,仿佛对方看穿了自己心事一般,一时手足无措。“你不是一直都想逃走的么?甚至在那一晚,我也知道你准备乘乱伤我逃走……但为什么你又要回来呢?”铁面神捕虽没有回头,可语声如刀般锋利,似乎要剖开她的内心。 

  “我……我……”厉思寒讷讷无言,突然叹了口气,“是,我是曾打算乘乱对你下手。不过……你让我想起了一件事。……” 

  “我十一岁那年第一次偷人家东西,是因为饥饿。我逃走之时,却惊起了主人,他们在街角围住了我,棒子象雨点般落下来……这时一个路过的少年过来劝他们住手,他们不听,还一个劲往死里打。”她声音有些颤抖起来,又道:“我被打得快失去感觉了,突然眼前一暗,身上一点也不痛了……他一边护着我,一边让他们住手……可他们不听……他也死死地护着我不放……” 

  “我看见他被人打得吐了血。那血一滴滴落在我脸上,我……!以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只要一闭眼,我便会看见他的脸……我是这样认识承俊大哥的。”她说不下去,但强自一笑,又转了回来,“那天晚上,你护着我在地上急滚,替我挡开了所有暗器刀剑。我想伤你,你……你却反而为救我受了伤。你也许不明白……在那一刻,虽说周围杀机四伏,我却、却觉得一生中从未有这么安全过。当你的血一滴滴流在我脸上,我突然间……仿佛觉得你就是他……” 

  她不再停留,拎了这药盒几乎是几步冲出了房。她不能确定自己若再多待一会,会不会说出她内心真正的原因!而她,是宁可到自己死也不让他知道的。 



   
  在扬州城外的古道上,两人并骑而来。

  这一路行来,两人默默无话。向来喜说爱笑的厉思寒反而沉默了起来,却显得郁郁寡欢。铁面神捕以为是离京日近,她为自己生死担心,也不去理会她。可不知怎地,一想起押她入京后她必被处死,他心中也隐隐有些不快与不愿! 

  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他居然盼着一名大盗能不死! 

  “我……我想去扬州城外的紫玉村看一下,”路上,厉思寒突地勒住马头,对铁面神捕低头轻轻道,“承俊大哥与弱兰住在那儿。我以前对弱兰不好,她一定很恨我……我想去看看她,向她道歉。”她咬了咬嘴角:“要不然我死都不甘心。” 

  听到“死”字时,铁面神捕斗笠下的目光微微一变,说了一声:“那走吧。” 

  在一处村落前,两人下了马。厉思寒也不说话,牵了马在前边领路。 

  过了一座青石小桥,对岸那一丛竹林近在咫尺,厉思寒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向竹径深处的一间小屋奔去。“弱兰……弱兰姐姐!”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轻轻叩门。开门的是一个小丫头,只有十六七岁,长得很清秀。她开门一见厉思寒,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重重地“哼”了一声。 

  “小茗,弱兰在吗?”厉思寒不以为忤,温言问道。小茗脸如冰雪,看了她几眼,冷冷道:“你进屋来吧。”她把二人让进房中,眼色一直带着恨意盯着厉思寒。 

  一进门,厉思寒脸色立时苍白得毫无血色,直直盯着中堂看着,可喉中一个字也发不出——中堂贴着大大的“奠”字,灵位上写着“爱妻萧弱兰之灵”! 

  “你都看到了?”小茗转过身来冷如冰雪地问,突然和身扑了上来。厉思寒瞥见她右手中寒光闪动,但她此时急痛攻心,几乎没想到要避开。只见黑衣一动,身边的铁面神捕在最后一刹间闪电般出手,一封一夺,已将她右手匕首夺下,顺势把她点倒在地。 

  厉思寒不予理会,眼睛直直地盯着灵位,仿佛灵魂出了窍一般,痴痴地问:“弱兰……弱兰姐姐,怎么死了?她不等等我,听我说几句……她为什么不等等我?……” 

  躺在地上的小茗失声痛哭,边哭边骂:“你还有脸说,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如果不是因为你,公子怎么会抛下生病的小姐,不说一声就走?小姐病了半个多月,天天在昏迷中喊公子——可是你这个贱人骗走了公子!” 

  “公子和小姐本来活得好好的,谁都说是天生一对,可你这个贱人偏偏要插进来,害得公子三天两头往外跑……你这小娼妇害死了小姐!小姐死前两天水米不进,一直在喊公子……可他没回来,不知被你这贱人勾在哪儿了!” 

  “那……那承俊大哥呢?”厉思寒似乎木然地问。 

  “住口!你这个贱人不许这样叫公子!”小茗疯了一般地喊道,“公子走了……他居然走了,一滴眼泪也没流就走了!他说要去京师办事,就什么事也没有一般地走了!都是你这不要脸的小娼妇、下作的贱人,把小姐害死了,你这个狐狸精!”她疯了一般,诸般尖刻的毒骂诅咒滔滔不绝地说来,越说越哭成一团。 

  厉思寒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只是脸色愈加苍白,眼光也愈发涣散。铁面神捕眉头一皱,右手突然连点她后心两处大穴,内力透入处,厉思寒全身一振,“哇”地一大口淤血喷在襟上。他知她内心急痛交加,又不发泄,便用内力为她护住心脉,以免血气攻心。 

  这口血一喷出来,厉思寒泪水随之而落,她看了灵位一眼,返身立时冲出了屋子。 



   
  她心中浑浑噩噩,说不出有什么剧痛,可一种从心底升出的悲伤与自责,却如钝刀一般一次次割开了她的内心! 

  奔上那片长满竹子的小冈,看着那座新砌的坟墓,她下意识停了下来,“哇”地一声,抱着墓碑哭了出来。哭了很久,很久…… 

  “你累了。”铁制的面具在光下闪着冷冷的色彩。可那张大理石雕般优美而冷硬的脸,在此刻看来却是温和的,在看见她时,他甚至还叹息了一声: 

  这声温和的问候在她心中如同爆炸一般!她知道她已铸成了一生中难以挽回的大错!她亲手毁掉了自己最亲的朋友的一生幸福。 

  她太了解金承俊了。她明白他在弱兰死后虽没流一滴泪,可他的心已经死了。如果不是为了去救她,他现在不是去京师而一定去了九泉,追随他挚爱的亡妻而去。 

  他以后也不会再活着了,沉痛与追悔必将伴着他有生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那天在林中,他曾对她说过,她与弱兰在他的心中都排第一,只是另起一行而已。现在看来……的确是错了。每个人心中只有一个第一,若要另起一行,势必会是一场悲剧。 

  “都是你不好!”斗然间厉思寒爆发似地喊了出来,“都是你引发这一切的!若不是你跟我过不去,承俊也不会来救我,弱兰也不会死了。你……你为什么偏偏要与我们过不去?朝廷有无数该杀该剐的,你为什么不去抓他们?我义兄不该死,我不该死,弱兰更不该死!为什么……为什么却——”她激动中拉住他的手摇晃着,深埋在心中的愤怒喷发而出。 

  许久,她的身心俱已疲乏到了极点,不由自主地倚在碑上睡着了。铁面神捕轻轻扶她在林中睡下,又解下斗篷盖在她身上。在低头为她盖斗篷时,他看见一滴水晶般的泪水,缀在她长长的睫毛上,颤了一下,又轻轻滴落在他冰冷的手上。 

  泪,竟是温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