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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花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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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是因为吃了那果实,吃了那禁果。

  被诅咒的果实。

  没有开花就结了果——就象……我和他一样。

 

 

  玫瑰。鲜红得象血一样的玫瑰。

  指尖轻轻滑过丝缎般的花瓣,用力握住了花枝——长着锋利的刺的花枝!

  “脱吧,柊。”我的声音象往常一样的冰冷而仇恨,在这深夜的宫殿里如同幽灵般地回旋。

  我眼前站着的男子不说一句话,缓缓背过身去,除下了外衫——

  伤痕!累累不可计数的伤痕如网般布满了他的整个背部!仿佛是无数次的鞭挞与撕扯而形成的恐怖的伤口。

  我侧过头,床边的镜子映着窗外的清冷的月光,还有他不动声色的面容,静得就象是沉入水中的树木。

  我忽然扬起花枝狠狠地抽在他的背上!

  不知道坐在轮椅上的我哪来的力气,竟疯狂地用花枝一下下抽打在他的背上!

  花瓣如雨般裂开,坠落,落在柊宽阔而可怖的背上……一下,又一下,直打到花枝折成了一段段!

  如同十二年来的每一夜!

  锋利的刺扎入了肌肉,扬起时便钩起了一片片的皮肉。血……鲜红的血!

  柊还是不说话……他为什么不说话!

  “柊。”我诅咒般地喃喃自语,伸过手去,尖利的十指抠入了他背上的伤口!用力,再用力!仿佛要把他的心抠出来一样!柊!

  他为什么不说话?他为什么不说话!

  恨他,恨他!因为我应该恨他,必须恨他的。

  手指上沾满了血。我把手放在唇上,轻轻舐着——血腥,血腥……

  很多次,我都以为我疯了,结果却没有。我只想死,只想死……

  为什么我不死?为什么我不死呢?

 

 

  “柿人,柿人!这边来!”

  好美丽的花园……帝王的花园。美仑美奂,是父王召征天下最好的工匠十万人花了二十年的时间建成的。好美……美得象是在梦里一样。

  好灿烂的阳光!

  “柿人,你看——结果了耶!那是什么?”好甜的声音……是我的声音吗?我,我竟也有过这么幸福无忧的声音么?

  “银子公主,那是无花果,你没吃过吗?”谁……在说话?遥远得好象从天边传来一样。

  柿人!柿人!

  永远都在我身边的柿人。

  叫我银子,也许只是因为我有一头奇异的闪着银光的长发吧?如霜如雪,直垂到了脚下。父王都说,这是国家的财宝呢!

  “无花果也叫唐柿,公主……给你一个。”

  “嘻嘻,唐柿……是柿人的亲戚呢!”我好快乐,好快乐!十二岁时的快乐,虽已如烟般散去,却永留我心的快乐!

  好灿烂的阳光!我以后十三年来再也没有沐浴过的阳光!

  柿人牵着我的手走在阳光里……柿人,柿人啊……

  “唔——不好吃!”

  “做成果酱就好吃了。”柿人微笑——那时的他,经常温柔地笑,但是多年以后,他的脸上已再也没有微笑的痕迹。

  “那好啊!我们一起来做吧!很有意思呢!”

  快乐,我当然应该快乐。我明明是个大国的公主,美丽,聪明,深受宠爱——为什么我不应该快乐呢?何况有柿人在我的身边,为什么我不快乐呢?

  “这外国的故事好好玩!柿人你看!”我膝上摊了一本书,笑着对刚刚回来的柿人招手。

  “咦,这一半人一半兽的东西是什么?”柿人拭着头上的汗,奇怪地问。

  “它叫米诺塔洛斯,是个住在迷宫里的怪物——好丑喔!”我皱眉道,但是一眼瞥见柿人手上的血迹,我的脸色不由变了:“柿人!你……你手上流血了!”

  十二岁的我惊呼,难过的仿佛自己的心里也滴出了血!

  柿人在笑,笑容明澈而坚决:“我在和宫里最好的剑士学剑!为了保护公主,我一定要变得最强,要成为一个‘心、体、技’都完美的剑士!”

  柿人低头看我,那样……明净坚决的目光!

  好感动……有柿人在身边,我真的很开心……“柿人,把手给我!”我的声音好温柔,十二岁女孩子的温柔。

  他愕然地伸过手来,我捧着他的手,轻轻吮吸着他手臂上的伤口。舌尖传来咸咸的血……柿人的手在发抖。

  “公主,你不能这么做!”陡然间,他的手从我嘴边猛地抽回去了!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啊?……舔一舔,伤口会好得快一点的。”

  “不可以!”柿人用力按着伤口,仿佛那儿的血会喷出来一样。他的眼光……好奇怪……“银子公主,你不能对我这样的人做这些事的!”

  柿人这样的人?怎样的人呢?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十二岁的小公主,看着比她大两岁的柿人,轻轻地道:“银子……喜欢柿人!”

  喜欢柿人!十二岁的我喜欢柿人!

  有什么不可以吗?!

  “不可以!”好严厉的声音!柿人为什么变得那么凶?为什么他连脸色都苍白了!“你这么做,你的父王会骂你的!”

  原来,他是怕父王骂我啊!……他还是为了我担心呢!

  喜欢柿人……喜欢……柿人。柿人,柿人啊……

 

 

  “喜欢……柿人……”在这深宵的宫殿里,我还是忍不住低低说了一句,脸上的神色也变成了短暂的温柔。

  我轻轻从轮椅上俯过身,用指尖触摸着柊流血的背部。我发觉他不易察觉地震了一下。

  柊,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话!

  我的指尖再一次用力地抠入了他的背上,狠狠地撕着,扯着!

  我恨他,我恨他!

  就象爱着柿人一样地恨着柊!

  是他……还有父王,把我的人生给毁了!毁了!

  看着柊背上流出来的血,我心中陡然有恶魔般的快意升起!我俯下身去,轻轻舐着伤口里流出来的血。

  好咸,好腥的血啊……

  龌龊得有如我的一生!

 

 

  “银子,你不可以和贴身侍卫太亲近!”威严、暴虐的声音……父王,是父王!令全国为之震慑的声音!

  “他是什么人?你是什么身份!我要调走他!”

  “父王,不要!”十二岁的银子扑上去,抱住了父王的腿,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不要让柿人去别的地方!是我的不对,银子以后不会这样了!”泪水终于掉了下来,溅在我闪闪发光的银色长发上。好怕,真的好怕……

  “哈,哈……”父王笑了。在众多的公主中,我一直是他最钟爱的一个——因为我的母亲亚麻,是他最宠爱的夫人。

  “别哭,别哭,银子。”父王的声音柔和了起来,“我只是要柿人明白自己的身份罢了,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父王没有调走柿人,……却送走了我。

  因为十二岁的我要出嫁了,嫁给遥远的淡路岛上的诸侯——一个早已注定是我未婚夫的少年,一个陌生的少年。

  父王说,那是一个很重要的岛,我是公主,不能继承王位,他要我去淡路和婚。

  和婚!

  十二岁的我,要离开都城,离开父王,离开……柿人,独自去遥远的异国了!我不愿意啊!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柿人!柿人!我们……要分开了。

  在那棵无花果树下,柿人却仍然是那样平静地望着我。他说:“恭喜你,银子公主。”

  恭喜你!他竟然这么说!说过苦练剑术,要守护我一生的柿人啊!

  “柿人……不和我一起去淡路么?”十二岁的我呆呆地捧着经常玩的彩丝球,含着泪问眼前的英武少年。

  他缓缓摇头:“不。皇上要我留在他的身边做他的左右手。”他依旧是那么淡漠吗?自从父王为那件事发了脾气后,他就一直这样。真的不可以吗?

  十二岁的银子好难过,好难过!

  “柿人,你要到淡路找我哦!银子会很寂寞的。”但他还是不回答。

  “柿人,再见!柿人,保重哦!柿人……”迎亲的彩车缓缓驶开了,我还是拼命向车窗外面挥手。他仍然不说话,只站在风中目送我远去。

  “银子公主,祝你幸福!”车子驶出了很远,忽然听到他在后面大声喊。

  在华丽的马车里,没有人知道我在偷偷地哭……哭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我只觉得,没有柿人在我的身边,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幸福的!也许当时才十二岁的我还不知道,此时已有什么样的情愫在我心中滋长吧?

  再也见不到柿人了吗?再也……见不到了吗?

  以后,还有谁给我摘无花果呢?

  我哭了,哭着到了几千里之外的淡路。

  我见到了我的丈夫——一个大我九岁的年轻人。他长的很好看,很温和,从来不对我说一句重话,总是对我温柔的笑——不象冷冰冰的柿人。

  但是不行……还是不行!我想柿人,想柿人啊!

  那一晚他碰到我时,我哭得好伤心。也不知道是为了么,十二岁的我还不知道什么是“贞洁”,我只是觉得伤心。

  而丈夫却以为我是在害怕。于是他柔和地对我说,他会等我长大的,他会等。

  岛上的平民,都说我们很相配。的确,我们相处得很融洽……就象是一对兄妹一样。他对我很好,我也是。但是……

  柿人,柿人……你在都城还好吗?听京城来的使者说起,你这几年声名鹊起,已成了天下著名的剑客,父王也很看重你。你……你还会想起我吗?

  淡路是个物产众多,人民富庶的地方,在这美丽宁静的地方,我不知不觉度过了三年。我长大了——我已经十五岁了。

  我还是想念柿人,但是我已经明白了这种感情就是爱!

  我爱柿人!银子爱柿人!我……我好想亲口对他说!但是……没有机会了,没有机会了。我已经是淡路的王后,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可我没想到,三年后,我还是又见到了柿人!——在血与火中见到了他!

 

 

  “柊,你喜欢这个名字吗?”我边舔着指尖的血,一边问柊。

  柊终于回答了:“作为白王的仆人,这名字很好。”他的声音……他的声音……

  我终于冷笑,白王?哈哈!

  是啊,如今的我,二十八岁的银子,不再是公主,而已经是王——四个封疆王侯之一的白王!也是天下唯一的一个女王!

  在冷笑中,我居然又掉下了泪!泪水滴在柊赤裸的背上,渗进了伤口。我低下头去,又舐去了血中的泪!

  好咸……好咸的血和泪!

  柊……柊啊!

 

 

  “淡路殿下谋反了!奉国王之令,镇压岛上的叛乱,拿下他的全族!”几乎一夜之间,岛上全是军队,到处是一片叫嚣!

  怎么了?怎么了!

  “父王说你想谋反?”看着焦虑不安的丈夫——我名义上的丈夫,我几乎不相信地低呼,“这怎么可能?说自己的 ……女婿谋反!”

  “是啊,根本是含血喷人!”丈夫焦急中带着气愤——作为一个长期安宁富足的岛上的诸侯,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样应付这突发的局面。

  “父王……是因为害怕,他怕一切富足的地方,怕这些地方的强大会对自己不利,”我反而镇定了。我已经长大了,不是吗?没有柿人在身边,我必须要学会自己坚强!“没关系的,有我在这里,父王应该不会派兵攻击的。”我安慰着我的丈夫。

  丈夫伸手紧紧抱住了我……我挣扎了一下,便没有反抗——在这危亡的时候,我记得我是他的妻子!

  “殿下,王后!快逃吧,奇袭队的人攻进来了!”门外涌进了一批侍从,气喘吁吁地禀告,“他们是年轻人组成的先锋队,所向披靡,已经攻入了好几个地方了!”

  父王!父王……他然不管我了!明明知道我在这里,还是派兵攻了过来!

  一霎间,我的心……碎了……

  一直以来疼爱我的,万人之上的父王啊!

  “用王后做人质吧,殿下!”有个下属提议,“她是那边的公主啊!说不定……还是那边派来的内应呢!”

  好多人附和……好吵,好吵。为什么……大家都用这种眼光看我?不要,不要!我的心好乱。

  外面……又有军队开进来了?又是乱轰轰的。

  “烧掉房子!砍掉所有人的头!这是国王的命令!”是谁?是谁在说话?好熟悉的声音!

  “殿下,奇袭队的人来了!快下决定吧!”有人在催了。

  这时,我看见我向来温和的丈夫忽然严厉了起来!

  “你们闭嘴!”他用前所未有的语气责骂属下!然后他转过头,轻轻扶住了我的肩:“银子,你快走吧!他们不会杀你的,你快走吧!”

  好温柔……好温柔,就象他以往一样!

  我哭了。自从嫁到淡路,我还是第一次哭!我的丈夫……我的家,我的国啊!

  “我不走!我要和你在一起,夫君!”我终于叫了他“夫君”!

  “不可以。皇上有令,银子公主必须要随我回京!”宫殿的门轰然倒下,一个人站在门口冷冷道——如此冷淡的口吻,一如三年之前!

  站在门口,逆光持剑而立的,居然就是——柿人!

  柿人,柿人啊!三年不见,他已经是如此的挺拔英俊了。

  我的笑靥还未展开,却听见他一字字道:“国王吩咐,带公主回京,淡路谋反的王族,一律处死!”他的手轻轻一挥,在空中划了一个弧。

  笑容在我的嘴角冻住。我只看见他的背后涌出无数的士兵,如狼似虎地扑进了宫中,一刀一个砍死了我身边的侍卫!

  “柿人!你……你是来毁灭我们的吗?你是……奇袭队的吗?”我浑身无力,怔怔地问。

  “我是奇袭队的队长,奉国王之令,前来平叛!”他仍是一字字道,“公主,你到这边来。”

  “不行!不要杀他!不要杀我的……我的丈夫!”我不顾一切地挡在丈夫的身前,却被他用力推开:“不用这样,银子!”他无畏地直视着杀气逼人的柿人。

  我的泪水如雨而落。温柔亲切的丈夫,原来也是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啊!丈夫……我心底从未承认过他的丈夫啊!

  “柿人!求求你不要杀我的丈夫!求求你!”我撕心裂肺地喊,却只听到他说了一句:“这是国王的命令,抱歉!”

  好冷的语声!话音一落,剑光已起!

  “银子,走开!”我感觉身边的丈夫用力把我推开,一回头,就看见剑光如闪电般的划了过来……好漂亮的剑光!

  “……为了保护公主,我一定要成为最强的剑客!……”

  血雨,如雨般洒落的血!

  这一刹间,我看见一个人头飞了起来!

  我的丈夫!我丈夫的头颅!啊!啊啊啊啊啊——

  我惊声尖叫,抱住了自己的头!柿人……用他说要为保护我学好的剑术,杀了我的丈夫!是柿人……和父王,一起毁灭了我!毁灭了我!

  我知道我是要死了,在看见丈夫死的一霎间,在父王下令灭亡淡路,柿人挥剑砍下丈夫的人头时,我就知道我是要死了的……我、我的心在这一刹间死了!

  “公主,跟我回京都去!”柿人……柿人在说话,他向我伸出手来。

  我触电般地全身大震,一下子退到了墙角,闭上眼尖叫:“不要!不要碰我!不要用你那沾满血腥的手来碰我!”我绝望地大喊,紧闭的眼角流下泪来。

  “柿人,我恨你!我恨你!”

  我嘶声大喊,突然转身,冲入了正在熊熊燃烧的宫殿深处!

  我奔跑,奔跑……火已经烧着了我的衣服,烧焦了我的双脚,但是我——还是在奔跑!我不会痛,不会痛了。我的心……已经死了。死了。

  “银子公主!”我听见柿人在身后呼唤我。我只是冷笑。

  让我死吧,让我死吧!才十五岁的我啊!

 

 

  “让我死吧!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死?”我终于忍不住扑在柊伤痕累累的背上,用力捶着他的肩,嘶声道,“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就那样死了!为什么,为什么!柿人!”

  我伸出手抱住了柊的肩,很用力,很用力。

  如今已改名叫做“柊”的柿人啊!

  柊,我的柿人。永远都在我身边的柿人啊,为什么无论柿人,还是柊,你从来都不说话?为什么不说话!

  我憎恨他吗?我好象是憎恨他的,也是应该憎恨他的。但是我……是宁可恨自己的啊!柿人……柿人啊……

  我是宁可恨自己也不要恨你的!

  “柊。柊啊……”我紧紧从背后抱住了柿人,把脸贴在了他的背上,那伤痕无数的背——是我夜夜折磨他、鞭挞他的见证!

  如果……如果我不这样,我不发泄,也许我根本就活不到今天。我会疯的,早就会发疯的!

  恨他,也恨我自己。为什么……为什么在大火中,他不让我干脆死了呢?

 

 

  奔跑中的我已经死了。眼前的火!火……仿佛在地狱里燃烧!

  “银子!银子!”我听到柿人的声音了……好遥远……他一定很着急了,记忆中,他是从不曾这样直呼过我的名字的。他……他杀了我的丈夫,杀了我的子民,烧了我的家!……柿人,柿人!我恨你!

  突然,一根横梁倒了下来!我没有躲,就站在那儿!

  燃烧的大梁倒了下来!我的腿!

  剧痛,剧痛……我反而笑了,在刺骨的灼热中望着慢慢塌下的宫殿,我笑了!

  “银子!银子公主!”他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进来干什么?他进来干什么!

  “队长,快出来!主屋就要倒了!”好吵……外面的士兵们好吵 ……

  我觉得压在腿上的梁在移开,模糊中,我看见了柿人……他俯下身……那样地看着我,带着我从来想见却没见过的表情,默默地从地上抱起我。

  “让我死吧!让我死吧!”我在他怀里挣扎,用力拉着身边的柱子不放,“我不想恨你……不想恨父王,所以,还是死了吧……死了吧!”

  柿人用力掰开了我的手,脸上也失去了一向的平静,几乎是狠狠地道:“那么,就恨着我活下去!”

  他抱起我,刚刚转身,巨大的主梁连着屋盖,突然全塌了下来!火!到处是无可闪避的火!

  柿人忽地扑到地上,把我护在怀中,用身体覆住了我!

  我的眸中映出了漫天下落的燃烧的宫殿!柿人,柿人!

  “如果你真的要死,也要等我死了以后……”在巨梁砸到他背上的一瞬间,我听到柿人在我的耳边道。

  呼啸而落,燃烧的巨木!

  “柿人!柿人!不要死,柿人!”

  我……我宁愿恨着你活下去,也不要你死!不要你死啊!我答应你,一定会在你死后才死。

  所以,你也要努力地活下去。

 

 

  “柊。”我轻轻笑了笑,“你已经习惯了这个名字了么,柿人?”

  “是的,‘白王的柊’。我已经习惯了。”他在镜中映出的侧脸,依旧是那样的平静而淡然。

  白王?哈哈,白王!我忘了,我竟然忘了我已经从公主升到了王!而柊,则是我的主治医生兼保镖。

  “不要忘了你的身份!”父王的声音仍狠狠响起——哼,有什么不可以呢?王……又有什么不一样么?除了血统的龌龊!

  可咒的血,来自于我的父亲——那个高高在上的国王!

  如果淡路灭亡时,我只是不得以的恨着他的话;那一夜以后,我则是在夜夜诅咒着他,等待着,筹划着怎样杀了父王!

 

 

  刚刚回到京都,我还是很虚弱,小腿全烧坏了,伤口感染,连续发着不退的高烧……但是,我不死,不死。

  因为……柿人还活着,所以,我也要活着。恨着他,活下去!

  父王经常来看我。也许是因为有点内疚吧,他对我和颜悦色——完全看不出,他曾那样地为了自己的权力,不顾我死活地杀了我的丈夫!

  那一夜,父王喝醉了——那一段时间,他不喝醉的时候少得可怜。

  “银子,你……你的脚伤怎样了?”他撩开帐子,醉醺醺地探进头来,问。好浓的酒气!

  “不要过来!我不想看见你的脸!”我尖叫着退到了床角,缩成了一团。父王他……杀了我的丈夫!他、他居然叫柿人……杀了我的丈夫!

  父王反而不在乎地笑了:“淡路那小子……也不怎么样嘛!配不上你的,杀了也好。呵呵……父王再给你挑一个好丈夫!”

  “父王!他没有造反,真的没有造反!”我嘶声分辩,却换来了父王不屑一顾的目光:“哈哈,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就是要他死!”

  我惊愕莫名地看着已变得陌生的父王,却看见父王冲我醉醺醺地笑了:“早知道……银子长大后有这么美丽,真舍不得嫁你出去,哈哈!”

  他伸手抚着我的脸,好血腥的手!

  我挣扎,但是过于虚弱的身体却无法动弹,只有任由那双肮脏的手抚弄着我——连我的丈夫都没有碰过我的啊!父王?父王!

  “你的母亲已经老了……真是有点厌倦了。银子……银子好可爱……”父王的声音好邪气,好邪气。他的手,他的手!

  “好痛!放开我,父王!”我几乎是哀求着道,想扑灭他眼中越烧越旺的火光——可是,没有用。

  父王,父王!我是你的女儿银子啊!

  动不了,身体动不了!母后,母后!救救我!

  我撕心裂肺地呼救,但是没有一个人出声。母后应该就在外面,为什么她不出声?为什么!她不敢——她竟然不敢!

  为什么我不死了呢?为什么不让我在淡路灭亡时就死了!

  柿人,柿人!

 

 

  “父王,不要啊!”深夜中的我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全身都在发着抖!

  那一晚以后的十多年,我几乎夜夜都从噩梦中惊醒。但是,却很少象今天,在柊的身边还会这样。

  那个柿人已经死了,从此后,活在世上的便只有柊。

  在那场大火中,他受了非常严重的伤,一直休养了三个月。养好伤后,他从军队里退了下来,结束了他本来可以前途无量的军旅生涯。在那以后,我的身边就有了一个叫做“柊”的男子,如我的影子一般永远在我的左右。

  柊比柿人更加沉静了,几乎真是个无言的影子。柊,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

  我曾答应过,就算要死,也要死在你之后——我是为你、为看到父王的灭亡而活的。那么你,又是为什么而活的呢?

  告诉我,柊——柿人,为了什么?

 

 

  柊伤愈回到我身边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噩梦般的三个月,而他不在。

  “我……怀孕了,柊。”当他推着我的轮椅时,我突然淡淡道。

  车子仍是缓缓地往前推。

  “是淡路王的遗腹子么?”柊仍旧是冷冷地问,“国王会下令杀了这个孩子的。当然……如果公主坚持要生下来的话,我会秘密托别人抚养他的。”他的声音,仍旧是不惊轻尘。

  “什么?淡路的?我丈夫的?哈!哈哈哈哈……”在轮椅上的我蓦然爆发出骇人的大笑!“我的丈夫说要等我长大!这个呆子,连我的脸都没碰过一下!哈哈哈哈,他的孩子!”

  我的瞳孔都因为兴奋而放大!我狂笑:“这是父王的孩子!哈哈哈哈!是我的米诺塔洛斯,半人半兽的怪物!”

  车子蓦然停住!身后的柊没有再出声,他在想什么?他的表情又是如何?

  我不知道,我只是一直的大笑,笑出了泪水:“柿人……不,柊,你后悔了吗?为什么在淡路不让我死!为什么!”

  “银子公主,我会一直守护在你身边,从此后不会再有任何人惊动你了。”柊的声音好明净,明净得犹如他三年前初学剑道时说话的声音。

  “是不会再有人可以伤害我了!因为——我的心已经死了!”我冷笑,“不过,在你死之前,我会活下去的!我要折磨你,作为对你的惩罚!”

  “惩罚吧,银子公主!恨着我活下去!”

  恨?我唯一怕的,就是我恨不了你,柊——我怕我会原谅你。但是——那是不能允许的!我是应该恨你的。

 

 

  孩子出世了,在五月。在我的身体里呆了八个月。

  只微弱地哭了一声,就停了。柊马上抱走了他,走了出去。回来时,手上已经空了。

  我从头到尾都没见过我的孩子,我的米诺塔洛斯。

  但是……我总是觉得能听到他在某处哭,哭得我难受。我不停地问柊,到底孩子哪里去了?他永远都是沉默,就算是我哭着问他或用荆棘抽打他都一样!

  我开始一夜一夜地睡不着,整夜地出去在花园里游荡,坐在那棵无花果树下,听孩子的哭声。

  “公主,你在干什么!你的脚还不能走路!”终于有一夜,柊在花园里拦住了我,他看着我,神色有些动摇了,眸中竟有亮光闪动:“银子公主,你不要折磨你自己了!”

  “孩子……孩子在哪里呢?”我恍惚地问他,盯着他,“我、我听见他在哭呢!我的米诺塔洛斯,他……他又迷路了吧?”脚上……脚上好痛!仿佛有火在烧!

  柊拦腰抱起了我,向寝宫走去,冷冷道:“孩子死了,一生下来就死了!”

  “不会的……我、我听见他在哭呢!你听……”我用力摇着柊的肩,恍惚地看着花园深处,“在那儿……在那棵无花果树底下,他在哭呢!”

  柊的胸膛好宽阔,但是……还留着火的气息。他的眼光忽然变冷,一字字道:“是我杀了他!我杀了他,把他埋在那儿了!”

  柊,柊啊!你杀了他么?你又杀了我的儿子么!

  “哈哈哈哈……”我忽然又大笑,笑得面目都有些扭曲了!“那么,把他从树底下挖出来还给我!还给我!那是……那是我的米诺塔洛斯,怪物……必须放进迷宫里才行……”我痴痴地说着,似乎连灵魂都离开了躯体!

  “还我!柿人,还我!”我反复地说着,茫然地一直盯着柊——我又叫他柿人了!曾几何时,我是发誓要把这个名字永远埋葬掉的!

  嘴角有湿热的东西流下来……好恍惚,血……是血吗?

  “为什么不让我死了?为什么不让我在那时就死了!柿人,让我死了吧!柿人……柿人……”

  柊没有说话,在冷月照耀下的花园,他默默抱紧了我,向寝宫走去。但是,我能感觉到他挺拔的身躯在微微颤抖。

  柿人,柿人啊!为什么你不说话?为什么你不说话?

  说过永远守护在我身边的你啊,为什么不说话!

 

 

  那一晚从花园里回来后,我一直拒绝吃任何东西,处在半昏迷中。眼前晃动的,全是淡路王宫中漫天而落的大火,好象要焚化我的全部身心!让我死了吧,我……我应该早就去死了的。

  柊每天每夜地守在我身边,守着半疯半昏迷的我。我打他,撕咬他,用恶毒的言语骂他,但他始终不说话——为什么你不说话啊!

  直到我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我知道我是要死了的——在一个杀了我丈夫和儿子的人的守护下死去!

  我开始整天地说胡话,银白色的长发也如枯草般失去了光泽:“无花果……无花果,我、我知道是因为吃了无花果啊!树下埋着我的孩子……我的米诺塔洛斯!”

  我真的是……要死了!柊看着我,还是不说话。但是——我看见他眼中有泪光!是我的幻觉吗?

  在我弥留之际,柊出去了,回来把一个孩子放在我的身边。“孩子还你!”他冷冷地道,一身的黑衣如同为谁守丧!

  孩子!……我半人半兽的米诺塔洛斯!

  我的泪水溅落在我银白色的长发上,我想伸手去碰孩子,却没有力气。柊把他放在了我的怀中。

  好可爱的孩子……我和父王的孩子!

 

 

  “柊,这个孩子真的是我的吗?还是你为了让我活下去,从外面捡回来的?”我问身边的柊。

  清冷的月光照着深宫……如同迷宫般的地狱!

  我比平时平静了一点,不再是处于疯狂和崩溃的边缘。

  每一夜,当我鞭挞完柊,我的心才会静一点——十二年来,夜夜如此!

  柿人,柿人啊……这十二年来你的内心又是如何?为何从来不曾流露半点啊!

  如今的柊,已经是天下第一的剑道高手,是天下所有学剑少年崇拜的偶像;而我,也已经是四个封疆诸王中的白王,我的领地,正是全国最富庶的地方,包括了京都。

  银子公主,如今的白王;柿人,如今的柊。

  这十二年又是如何过去的呢?我有时真不敢回首,也不忍回首——任何一个人,若是有过象我这样的经历,会活下来的恐怕也不多吧?

  而我,却还活着……活着,活了十二年,四千多个日日夜夜!

  折磨着他,也折磨着我自己。因为我想毁灭——毁灭这罪恶的都城,毁灭这个王国,也毁灭所有人!

  所以我忍耐着,等待,再等待!

 

 

  自从柊送来了那个孩子后,我的身体竟有了起色,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的身体竟渐渐好了起来。似乎……我从那时起,就下决心要毁灭一切了。

  “试着走几步,银子公主。”柊在长廊里停下了轮椅,鼓励我。一直以来,他都没有放弃过医治我的双腿。

  我微微冷笑——我也知道我完全有恢复的希望,只要我积极配合治疗。但是,为什么要再站起来呢?再站起来,我所受的那些侮辱与伤害就会痊愈吗?

  “我不走,我要永远呆在轮椅上。”我的声音冷如冰霜,“我要记住,也要你记住,是谁把我弄成这样子的!”

  柊站在一边,仍是不说一句话。他为什么不说话!

  我经常地外出,捡回来一个又一个孩子,抱着玩,然后又扔到一边,不再理睬。而柊则负责地看管着那些孩子,教他们一些生存的基本技能,也教导他们剑术。他似乎不想让他们仅仅成为我的玩偶。

  几个月后的一天,我指着捡来孩子中最傻最丑的一个,对手下人说:“把他抱去给父王,说我生了个男孩!他的名字叫蓝良。”

  不知道为什么,父王竟然没有杀那个孩子,反而掩饰了他的身份,谎称他是自己的一个侧室所生,封他做了苍王!

  呵呵,愚蠢的父王,你真的以为那个又丑又呆的孩子是你的吗?是你乱伦生下的孽种?

  错了,错了!柊抱来还我的孩子还在我的身边——流着被诅咒的血的孩子!为什么他这么可爱、这么伶俐?我的半人半兽的米诺塔洛斯呀!为什么在你的身上看不到半点罪恶的影子呢?

  我给他取名叫浅葱。青色的名字,贱民的颜色……这个卑劣的孩子!我和父王的孩子!

  我养大他,同时也把仇恨和绝望哺育给他!我告诉他,他本来应该是国王与侧室所生的亲子,但是国王向来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太聪明伶俐,怕威胁到自己——为了保护他,他的母亲把一个弱智的孩子交给了国王,而把他托付给了我。

  所以,他本来可以荣华富贵的一生,就是因为亲生父亲的愚昧和暴虐而毁了的!为什么他不是个白痴呢?

  浅葱很恨父王,从懂事以来就恨,我知道。

  我知道这个孩子的心是扭曲了的!哈哈!我的半人半兽的米诺塔洛斯,必须在迷宫里长大!

  浅葱叫我“王姊”,哈哈,这个应该是我儿子的孩子竟然叫我王姊!他竟然叫我姊姊!

  他称呼柊为“老师”,因为一直以来,只有柊在教导他,教他做人,教他剑术。柊……是不是也想让他成为一个所谓的“心、技、体”都完美的人?正如他自己在十二岁时所说的?

  哈哈哈哈,怎么可能呢?

  这个卑劣的孩子,身上流着龌龊的血啊!龌龊得犹如我的一生!

  封了苍王后的第二年,父王给了我白王的称号,把全天下的心脏封给了我。女的王——是个特殊的例子吧?哈哈,是父王内疚了吗?不会的,绝对不会!

  暴虐多疑的父王,只是害怕别的王兄比我强,而我这个残废的女人,却正是他不放在眼里吧?所以才让我做了白王!

  但是,父王,你在死的那一天,一定会后悔的!

  因为我要亲手毁灭这一切!

  把整个都城,整个王国,连同我和柊在内全部毁掉!哈哈!

 

 

  “浅葱是什么人的孩子?柊,告诉我。”我一一舐净了十指上的血,静静地问他。“我想,我的孩子应该早已经死了吧?”

  “无所谓,是谁的无所谓。”柊终于回答了,“只要你能让你活下去,把什么孩子关进迷宫里,我都无所谓。”他的声音,终于也有了一丝丝的震动。

  “我要带你回到阳光底下……无论用什么样的代价。”柊竟然说话了,说了这么多的话!“如果你一生都被束缚在阴暗之中,那就是我的罪……”

  他还是背对着我,为什么他不回头?为什么!

  “你的罪?你的罪?……”我抚着他宽阔的肩背上无数的伤痕和烫伤,忽然仿佛有什么在心中燃烧!

  “什么罪?烧了淡路,杀了我丈夫的罪?没有保护我躲过父王魔掌的罪?还是无论我怎样对你你都无所谓的罪?”我手指痉挛地抓住了他的肩,几乎是在颤抖着问,“或者……是你一直爱我,却从来不说的罪!”

  说到“爱”字时,我的心仿佛被烙了一下。好痛,痛得我几乎疯狂!这样一个封印在我心底许久的字!——十二年前的我,就应该和柿人说的,而那时,话未出口,却看到了淡路的屠杀和火焰!从此,这个字就成了我心底永远的隐痛。

  我知道这样的痛苦是惩罚,是我应该恨他,却又原谅了他的惩罚!

  柊还是不说话,为什么他不说话?为什么他不说话!

  我用力一挥手,打翻了桌上的杯子,滚烫的茶洒了一地!洒在了我久已残废的脚背上,而我却已不觉得痛!但是我的心在痛!为什么无论我怎样,他都永远无动于衷?

  我用力握紧了衣襟,一字一字道:“舔干它!好好的舔!”由于用力,我尖利的指甲已刺入了自己的掌心!是什么样的复杂的感情啊——仇恨、快意、疯狂、悲哀……但是,仿佛有什么声音在我的内心说话。是什么?是什么?

  “柿人,柿人,你看!……”是一个小女孩子的声音!

  柊震了一下,终于还是默默地俯下了身,跪在了我脚下!他还是不动声色地服从了!柊!

  “无花果吗?可以摘一个吃吗?柿人……你受伤了!”是哪里来的声音?是我自己的梦里么?是在我自己十二岁的梦里么?“为什么不能舔?有什么不可以吗?”我又听见了自己十二岁时问的那句话。

  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有什么不可以的!

  柊冰冷的唇已经碰到了我的脚背。

  “柊……柿人!柿人!”我终于爆发似地哭喊了出来!是的,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如果我们真的相爱的话,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是我不可以爱他?还是他不可以爱我?有什么不可以!

  “柿人!柿人!”我几乎是用了毕生的感情唤着这个名字!我看见柊终于怔住了,从地上缓缓抬头看着我——一刹间,他脸上有着我一直想看,却只在火中见过一次的那种神情!

  “柿人,柿人……为什么会这样啊!为什么?我、我爱柿人啊!”我失声痛哭!十二岁以前,只要我一哭,他什么都会答应我;十五岁以后,尽管内心是如何的痛苦和绝望,我再也没有在他的面前哭过。我知道我是应该恨他的!

  但是,为什么注定我一定要恨他啊!

  “银子公主!”柊看了我许久,霍然伸手,紧紧把我拥入怀中!他那宽阔的、充满了火的气息的胸膛!他抱得我好紧,好紧……就如同我抱着他一样。

  我在哭泣中绽开了微笑——十二年来不曾有过的微笑!我用力伸手环抱着他宽阔的双肩,几乎要把自己窒息!我真想……真想就这样在他的怀中死去,在他怀中……死去……

  “抱紧我,柿人!柿人!”我在他怀中又哭又笑——但我知道,我这一生,从未有过象这一刻的幸福!在我充满阴影龌龊的一生,从未有过的幸福!

  为什么……为什么当年在淡路他不带我走呢?不要杀戮,不要烈火,只要他说一句话,我便可以随他去!为什么那时你不带我走呢?守护我一生的柿人啊,为什么你要亲手毁灭我的一生呢?

  柊没有说话,他只是紧紧地把我抱在怀中,用冰冷的唇吻上了我的面颊,吻去了我的泪水。

  我的泪还是如雨而落……柿人,柿人啊!

  如果现在还不算太晚的话,那么带我走吧,带我回到阳光底下!我选择遗忘所有的仇恨和苦涩,只为了和你一起牵手走在阳光里。全部都给你吧,我所有的青春,所有的泪水,我的灵魂和躯体……一生仅有的热情仿佛在燃烧着我自己,化为灰烬也好!

  柿人,柿人!如果我能象平凡女子一样拥有幸福和自由,我也只愿意做你的妻子!

  有什么不可以吗?

  但是柊却不说话了,他缓缓松开了抱着我的手。

  “柿人……柿人?”离开了他的怀抱,我只觉得全身在一点点地冷下去!“抱着我,柿人!”我几乎是哀求般地说,却看见了他重新沉静下来的面容。

  他英俊的脸上,除了十几年一向的淡漠,竟也带了一丝的痛楚与抽搐!

  “为什么?我已经不想再恨你了!还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吗?”我的心也开始冰冷,几乎是咬着牙嘶声问,“难道……你不爱我吗?你竟不爱我吗?柿人,回答我!”

  “十二年前的那场大火后……我的心和身体同时消失了……”他的声音竟也开始颤抖!平日如渊停岳峙般的天下剑道第一高手,竟连双手都微微发起抖来!“我曾说过,为了保护你,一定要成为‘心、技、体’都完美的剑客。但是……但是如今我剩下的,也只有剑技而已了。”

  “为什么?柿人!”我的心中竟也莫名地充满了绝望,伸出手去握柊冰冷的手,却被他默默避了开去!

  柊终于抬头直视着我的双眼,一字一字地道:“自从那次烧伤了以后,我……就失去了男性的机能。”他为什么……为什么说得如此平静!

  柿人,柿人!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银子公主……我只能……终我一生,默默守护在你身边了。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你走到阳光底下,找到你的幸福。”柊的眼睛、柊的眼睛……如冷月下清澈却不见底的湖水,蕴藏了深深的绝望。

  柿人,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这样!为什么啊!

  难道我们……真的不可以在一起吗?真的是不被允许的吗?是谁让一切变成这样的!是谁!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我疯狂的笑声划破了长夜!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用力扯着自己的长发,一绺一绺地扯下来!

  柿人!柿人!柿人!这十二年来你内心的痛苦,只怕丝毫不比我少吧?是谁,是谁让一切变成这样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就这样坐在轮椅上,在深夜的王宫里狂笑!

  柊终于忍不住轻轻道:“白王!”

  白王?哈哈哈哈……白王!为什么我是公主?为什么我是白王?为什么我不仅仅只是银子?柊,我的柿人啊!

  “你滚!你给我滚!没用的家伙!”我忽然恶狠狠地一把推开了扶我的柿人,任自己无力地跌倒在地板上,用最恶毒的话疯了一般地骂他。

  望着柊消失在深沉的夜色,我觉得自己也被着无边的黑暗包围!我知道,我是永远也无法站起来,重新走到阳光底下了。

  我永远都不能走了。

  我哭倒在地上,用力撕扯着自己的长发——柿人!柿人!柿人!在这深夜的深宫里,我的心彻底地碎成了千千万万片!

  身为公主,我无法继承王位,无法按自己的想法改变这个世界;作为女人,我也无法拥有真正的爱情与幸福。那么——

  除了毁灭,我还有什么其他的生存方式呢?

  是谁让一切变成这样的?是谁让一切变成这样的!

  是父王,是这个腐朽的帝国,是这个龌龊的世界!

  我……要把这一切全都毁掉!让一切都陪我和他埋葬!

 

 

  又是八年过去了,地狱般的八年。

  我和柊都已不再年轻,我们都已经是步入了中年。

  这八年来,我一直在暗中筹划着,密谋着。我把浅葱送到了苍王的身边,鼓励他夺回他应有的东西。浅葱从小受我的影响极深,他的心中也充满了毁灭一切的欲望!

  他操纵着弱智的苍王,让苍王的领地里民不聊生;同时,也挑起了苍王和另一个王——赤王的战争。

  天下渐渐乱了,乱了!哈哈!

  到处是战乱,到处是流民,到处是起义!

 

 

  “白王殿下!乱军已经攻入了王宫了!柊老师正在和浅葱殿下决战!您快逃吧!”坐在轮椅上,手中握着烛台,望着气喘吁吁进来禀告的手下,我却微微地笑了。

  逃?为什么我要逃?这十多年来,我一直处心积虑安排的,筹划的,不就是这一幅天下大乱、王权崩溃的局面吗?我为什么要逃?我要永远呆在这迷宫里……

  浅葱,那个带了诅咒血统的孩子啊,究竟是不是我亲生的儿子?那个本来应该被封为苍王的孩子!

  他本来一直都是我的木偶,在我的操纵下按我的计划行事——如今竟不听我的话,加入了叛军,攻入了王宫!

  哈哈,真是我的米诺塔洛斯!你一定是来帮我毁灭这一切的吧?在上天冥冥的安排之下!

  一切,终于也到了尽头吧?

  不过,柊,我答应过你的,就是要死,也要死在你之后。

  但是,这一次,我是不会再守住这个承诺了!……在一切终了的时候,我一定会毁灭我自己的,连同这充满罪恶的都城!

  柊,无论如何,我是一定要死了的。这些天来我反常的沉默与平静,你看出来了么?柊,为什么?为什么还要与浅葱去对决呢?你还要保护我什么吗?

  还是……难道你已知道了我必死的决心?

  所有人都在厮杀,在奔逃……哈哈,哈哈哈哈!

  逃也没有用的,我会让这一切与我一起毁灭掉!

 

 

  “老师,要知道,能击败你是我从小的梦想!”谁的声音……谁的声音从隔壁传来?浅葱?浅葱!

  和柊对决的浅葱吗?是那个应该是我儿子,却一直叫我“王姊”的孩子吗?

  “老师,虽然我技不如人,但是我却觉得一定能打倒你!”好自信的声音——几年不见,这个孩子竟如此的自信了吗?

  “技?技不是最重要的,”柊……在说话!为什么他的声音在平静中还带了说不出的震撼力?好不寻常——是不是他心里也有了什么决定?“浅葱殿下,你的心和体都是完美的,不象我——这才是最重要的。你会赢我的,一定会。”

  “那么老师……你为什么还这么高兴?你、你竟在微笑么?”浅葱的声音带着惊讶。

  是啊,这个孩子从小到大都没有看过我和柊的笑容。

  柊,为什么你竟笑了?为什么!

  “你……长大了,也许我……也真的该走了。”柊竟在叹息!“一个新的世界就要开始了,但是……那是属于你们的……请拔剑!”

  虽然明知一切就要结束,但是在柊和浅葱动手的一瞬间,我握着烛台的手还是微微颤抖。

  隔壁的浅葱却又多问了一句话,一句让我惊心动魄的话!

  “老师……你是爱王姊的,是吗?”

  我手中的烛台突然落下!——本来我以为已经死了的我,已不会这样震动了的!

  过了好久,柊的声音才静静传来:“是的……从我们都很小的时候起,我就爱她。”

  柿人!柿人!柿人啊!

  我终于失声痛哭,扶着墙失声痛哭!二十多年来你一直不肯说出口的话啊!为什么你不说?为什么你不说!我龌龊的一生中唯一接近阳光的机会啊!

  我以为我的心自从十五岁那年淡路灭亡后就死了,但是今天才发觉原来没有!因为我发觉它还会痛!

  我扶着墙失声痛哭,十指用力抠入了墙上,如同抠入他的脊背一样!我痛哭,为了我和他这一生的命运!

  我终于痛痛快快地哭完了我一生中的最后一场。

  抬起头来,已看见浅葱站在我身边。

  那么英俊的少年,竟没有一丝邪恶的影子——难道,他真的不是我的孩子?不是我的米诺塔洛斯?

  真正的答案只有柊才知道,但是他是永远也不会告诉我了。

  “你杀了柊么?”我的话语竟平静得接近于无情!“那么,也杀了我吧。”

  如果我要死,也要等他死了以后。

  我做到了。

  也许,是柊知道了我必死的决心,所以才早一步去那一边等我了吧?说过要守护我一生的你啊,是不是无论生与死都会在我的身旁?柿人,柿人!

  浅葱——那个不知是不是我儿子的少年,却看着我摇了摇头,他的目光带着说不出的痛心:“王姊,我从小就听你的话。就算你说要自己当国王,我、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帮你杀了父王!”

  “是吗?”我无不讥讽地笑了,我的米诺塔洛斯呀,你竟然真的那么依恋我吗?你只是我的木偶而已啊。

  “但是……王姊你却什么都不想要!你要的只是毁灭!毁灭所有的一切,包括你自己在内!”浅葱的声音痛苦而颤抖,呵呵,我的米诺塔洛斯,你也会为我这么伤心吗?

  “我、我以前也和你一样,对一切都无所谓,毁掉他们都无所谓,但是……我现在有了我不想毁掉的东西!所以王姊,我……我不能再按你的想法生存了……”他若有所思地对我说。哦,浅葱,你长大了,我的米诺塔洛斯,你要自己走出迷宫了吗?

  没关系,在这个世上,没有人是可以让我依恋的了。

  浅葱想走,但是终于又回过头来:“王姊……有时侯我想,你到底是我的什么人?你——真的是我的姊姊吗?但是……我是被你养大的,不管你是谁,请你跟我走吧!离开这儿,新的时代就要开始了!不要再呆在这个死亡的王朝的宫殿里了!”

  “哈。哈哈!”我大笑着摇头,阻止了他的话,“天真的孩子啊,我不是你的姊姊,也不是你的什么人——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只不过是我捡来的弃婴啊,你不要以为你真的是皇家的血脉!你的出身是贱民啊。”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向这个孩子说这么多的废话——也许,我只是想彻底的斩断他和龌龊的我之间的一切关系吧?

  他是应该生活在阳光底下的,新的世界应该由他们来继续。

  而我不能。唯一可以牵着我的手回到阳光里去的人,已经永远地错过了。

  我只有永远在这迷宫里。

  柿人,柿人!

 

 

  看着浅葱终于离去,我俯身拾起地上的烛台,平静地推着轮椅,来到了地下室的一个房间。这里是全都城的中心,里面有着建城时就设下的机关。

  慢慢举起手来,看着烛台上蜡烛的火焰一点点地舔舐着机关上的绳子。我有些恍惚地笑了……是我早已经安排好的结局啊!

  这里的机关,牵动着整个都城的地下基座——在建都于此时,就设下了这个机关。为的是有朝一日如果不得以弃城而逃时,不让城市沦入敌手!

  一旦机关打开,整个都城的地底将会在瞬间塌陷!

  哈哈哈哈,毁灭吧,这巴比伦一样罪恶的城市!就和我一起沉沦到黑暗中去!包括城市里的所有人!皇家和叛军,贵族和平民!一切都毁了吧!

  “啪。”一声轻响,绳子断了!在这一刹间,似乎我心中的某根弦也断了。

  大地在震动,在颤抖!哈哈,沉沦吧!和我一起毁灭吧!

  我知道,终于到了最后一天了,清算所有罪的一天!

  呆呆坐在轮椅中,看着不断塌下的王宫,我恍惚地笑了——仿佛又回到了二十一年前的淡路!在那儿,埋葬了我所有的青春与幸福。

  “公主,你知道吗?当年国王出兵灭亡淡路时,下令军队不要管你的死活——柿人少爷当时是个侍卫长,他不顾一切为你求情,皇上就说:‘那么就派你带兵去吧,换了别人,可不会管银子她的死活了。’公主……如果不是柿人少爷,你、你早就会死在淡路了,你知道吗?他是宁可亲手杀了淡路王爷,让你恨他一生,也不让你就那样不明不白死的!公主,那时你才十五岁啊!”

  闭上眼,老嫫嫫的话又在我的脑中回响……在我回到宫中两三年后,这位亲手养大我的奶妈看不得我这样切齿痛恨柿人,终于忍不住对我说了实情。

  但是我却一丝一毫也不领情,反而更加地恨他了!——为什么他一定要我活着啊!难道他竟不知道我这样活着比死还痛苦亿万倍吗?柿人,柿人!你为什么要我活着啊!

  但是,如今的我终于不再恨他。

  我爱他,我是一直都爱他的,所以我才会这么的恨他。

  “柿人,柿人哪……”我用从未有过的温柔,轻轻地呼唤着这个名字——我想回到他尸身旁边,静静握住他冰冷的手,拥抱着他,死在火焰与木石中……但是,门已经塌了,四周的乱石大木,已纷纷砸落在我身上。

  我回不去了,我只有死在这里。

  直到死,我和他还是不能在一起。

  二十多年了,我终于亲手毁灭了所有!

  在弥留的恍惚中,我忽然想到了:也许……一直被关在迷宫里的,不是我的米诺塔洛斯,而正是我自己吧?

  本来,我可以和柊走出迷宫,走到阳光底下的……可我没有,他也没有。我们一直在痛苦中不能解脱,折磨着对方,却没有让对方知道自己真正的心意与勇气。

  如果牵着柊的手,走到阳光底下应该不会太远吧?

  如果真的相爱,那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又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但是,一切都已经完结了,一切的一切……永远不可能再回头了。遵守约定死在他之后的我,已做完了所有我想做的事——

  如果,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我没有做成他的妻子。

  终此一生,我和他,始终都是隔了很远的距离,静静地守望着对方而已。

  火已经在我身上燃起来了!木石已经砸断了我的筋骨!

  柊……柿人!柿人!柿人!

  我来了,我来了……我来牵着你的手,回到阳光里去!

  恍惚中,又听到了那夜夜出现的声音——与他携手走在阳光里的声音。

  “柿人,你看!那是什么?”

  “那是无花果。”

  “可以摘一个吃吃看么?”

  …………………

 

 

  我知道,是因为吃了那果实。

  真正的禁果,

  被诅咒的果实。

  没有开花就结了果,如同……我和他

 

[完]
2000.5.20—5.21于求是园

 

后记: 

  这篇文章是改编于《婆娑罗》中的一个分支情节,是我第一篇以第一人称写的改编的小说。 

  在不到两天的时间内,我发疯般地把这个在原著中只有短短几句提到的小故事改编扩充成了这篇小说——为了永久地把它保留下来。我知道,真正打动我的,并不是那短短几页漫画的内容,而是我被它所触动的强烈的感情——那本来是离我现实生活多么遥远的感情!我是被自己心中涌出的震撼所驱使,才写下了这一篇我唯一的改编小说。 

  写的时候,心里很难过,仿佛频临崩溃的人是我!那种疯狂,那种绝望和压抑……让我总有一种想哭却哭不出的郁闷! 

  这是疯狂的爱,也是疯狂的恨。完全不同于我以往的小说。 

  触及人性中阴暗的那一面,那种压抑与疯狂,一直在我心中挥之不去,让心情都灰暗了好久。以后,我不会轻易地再写这种小说了……我没有勇气再直视黑暗。 

  我是生长在阳光下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