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 壬
听过赛壬歌声的人，必将迷失在那片海水里。
天空中没有云，数十只海燕发出锐利的叫声，它们拍打着翅膀在船舷和桅杆之间盘旋飞翔。耀眼的阳光照射在水手古铜色的皮肤上，他们一边呼喝一边进行着日常工作，有条不紊。而搭载这艘商船的客人们则四散开来，准备消磨掉这一天。
“真美。”站在甲板上的兰蒂斯深呼吸着发出了赞叹声。
兰蒂斯是一名歌手，他这次是受到大洋彼岸某位尊贵人物的邀请前去献艺。但是当生平第一次出海的他来到海边的时候，那自由的空气跟无边无际的蓝色顿时抓住了他的心。随着船只缓缓的摇摆起伏，轻轻拍打船舷的海浪声比牧场中最美丽姑娘的呼吸声更让他着迷。而微咸的海风让呼吸惯了带着草原空气的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这不可思议的景象——这个世界上居然有如此辽阔的天地，这是过去的他所无法想象的。
一个完全崭新的世界对他敞开了大门。
听到关于赛壬的传说，是在搭上“归来”号的第三天。
一个普通的下午，兰蒂斯从右舷往甲板方向闲逛过去。当他经过两个在窃窃私语的小姐身边的时候，一个奇怪的单词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赛壬。”
因为好奇，他回过头去。窃窃私语停止了，两位小姐窘迫地望着他，然后做了一个屈膝礼：“兰蒂斯先生，下午好。”
“两位女士，下午好。”他彬彬有礼的态度跟英俊的笑容软化了对方的紧张，她们相互对望了一眼，然后戴着黑色边框眼镜的女孩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到：“兰蒂斯先生听见了吗？昨天晚上，有赛壬在歌唱……”
赛壬？这个陌生的单词又一次出现了，不知该怎么回答，兰蒂斯略带迷惑地继续微笑着。
“啊，对了，兰蒂斯先生不是在海边长大的，也许不知道呢。赛壬啊……就是传说中拥有美丽歌声的海妖。据说听过她歌声的人都会永远迷失在那片海水里……很可怕。赛壬是航海者的禁忌呢……一般水手们都非常忌讳。”
“是啊，以前在希腊神话里就有过这样的传说。说赛壬的歌声会把船只吸引到礁石中撞得粉碎……而已经被歌声所迷倒的水手们则根本无力反抗，只有眼睁睁看着海水把自己吞没……”嘴里说着可怕的故事，女孩子们的脸也开始有些发白了。
“真是可怕的传说啊。不过我想我没有听见。你们是在什么时间听见的呢？也许那是我在练歌……”
“大概晚上9点左右吧……那个时候姑妈刚刚让我们上床睡觉。歌声就从窗外传来了……那个声音真美丽。真的是您吗？兰蒂斯先生。”
“呵呵，真是让人遗憾，看来那真的是我了，而不是传说中的海妖哦。”
“啊，您真是坏，怎么可以这么作弄我们呢？”
“让美丽的小姐这么误会，实在是太抱歉了……”
他们相携走向甲板，小姐们约好了要请兰蒂斯在晚餐以后唱一首歌。他们说笑吵闹着，但是兰蒂斯的心却已经飘到了那个传说中的“赛壬”身上。因为昨天晚上，他并没有在那个时间练歌……忽然间，他也很想听一听那令人着魔的歌声。
海上的天气变化往往会超出人们的预计，即使是经验再老到的水手，有时候也会忽略那片带来灾难的小乌云。下午还是晴朗的天气，到了傍晚便阴云密布，然后就在一瞬间，暴风雨到来了。
乘客们被告诫安静地待在船舱里不要出来。而水手们则顶着风雨努力工作着，他们必须在真正的大风浪到来以前把准备工作完成。
兰蒂斯此时正坐在餐厅中，他的身边就是下午认识的爱丽思跟她戴眼镜的表妹米丽亚。
风雨渐渐强烈起来了，即使坐在船里还是能感受到这一点。大厅里的吊灯在剧烈晃动着，原本摆放在桌面上的餐具和酒杯早就掉到地上撞的粉碎。而带着椅子紧靠墙壁坐着的他们也感受到了这些餐具的悲惨命运。他们就好像装在木桶里的豆子，而这个木桶正被海浪不停地抛来抛去。
女孩们的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发白的指甲甚至嵌进了他的皮肤。
但是他丝毫没有感觉到这份疼痛。
因为在那种起伏不定的晕眩感中，他觉得自己听到了赛壬的歌声。
大概是受到太大的惊吓，似乎船舱里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微弱的声音。
但是在兰蒂斯的耳朵里，那歌声却远远要比那惊涛骇浪更强烈。
那是多么甘美的声音啊。
那歌声平缓却坚韧地透过暴风雨的缝隙一点一点传到他的耳朵里，比长笛更明亮，比号角更悠扬。宛转的曲调带着他的思绪在暴风雨中飞翔。在歌声中，他感觉自己好像置身于那狂风骤雨中，就好像一只海燕，他的翅膀撕裂了风，他快速飞翔的身体好像一道闪电。那歌声让他的浑身都颤抖起来，赛壬的歌声好像真的有魔力一样。
然后——
歌声断了。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好像忽然硬生生被扯落回地面上一样，那种巨大的落差让他忽然烦躁起来。兰蒂斯忽然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猛地甩开了纠缠住他的手臂，摇摇晃晃的身体往餐厅的门口走去。
“先生，请不要这样。外面太危险了。”餐厅侍者摇晃着冲过来试图阻止他。
“不要管我！”
兰蒂斯的力气忽然大得惊人，他一下子扯翻了前去阻止他的人。年轻领班的身体在倾斜的地板上连续翻滚了几下才在桌子边上停了下来，他无法再阻止那个年轻人的冒险了。在领班徒劳的劝告声中，兰蒂斯一下拉开了舱门。无秩序的暴风夹杂着雨点，让所有的声音安静了下来，人们屏息凝声，他们看着兰蒂斯摇晃着身体跨过门槛。
然后，门关上了。
当兰蒂斯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天空已经恢复了晴朗，大片的蓝色中洁净得连一朵云彩都没有。他发现自己正趴在一个小小的礁石岛上。他的半个人浸泡在海水中，身上的衣服也几乎被撕扯成了碎片，只有一些布条勉强包裹着身体。慢慢爬起来，兰蒂斯才发现自己左手的手臂被礁石划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伤口被海水浸泡得刺痛无比；而他右边腹部也好像遭到了什么东西的猛烈撞击，那里有一片黑色的淤血。
大概是船舷……
处理好伤口，兰蒂斯从他纷乱的思绪中整理出了事情的经过：因为被赛壬的歌声所迷惑，他不顾餐厅侍者的劝告走上了甲板。然后当海浪几个猛烈的拍打之后，失去平衡的兰蒂斯就落入了海中。腹部的淤痕大概就是他第二次撞上右边船舷时候造成的……之后的他好像一直在海水里泡着。雨点重重的打落在他身上，眼前除了海浪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而充塞在耳朵里的也只有狂风的呼啸和海涛的怒吼而已。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也不知道这风浪是什么时候停止的。
总算现在，他还幸运地活着。
俯身喝了几口海水，他抬起头开始打量自己所处的小岛。
好像整个岛并不太大，但是岛的中央有树，有草。
这充满生机的景象令他顿时精神一振。
他支撑着身体站起来，摸了摸腰间的匕首，便向那片绿色走去。
他很渴，也很饿，需要赶紧找到一点什么东西来吃。
然而当他一路搜索过去的时候，失望却排山倒海地向他压了过来：这个看似美丽的小岛其实荒芜的让人伤心。在这个岛上称得上树的只有一些高大结实的木果树，树的顶端果实累累，虽然他不认识，但是在港口的时候曾经有人指着同样的东西告诉他——那种果子里面藏有清泉。只可惜，这些清泉长得太高了，根本让他无法触及。
而在伸手所及的地方生长着的，就只有一些长着小叶片的灌木而已……没有任何果实。
同样的，这个岛屿上似乎没有任何动物，他没有看见一只老鼠，没有看见一只鸟……当然就更不可能有一只火鸡——一想到这里，兰蒂斯就觉得自己的胃好像在燃烧一样的疼痛。现在的他，即使是老家厨子烤出来的味同嚼蜡的烤鸡也可以吃下去一整只……但偏偏在这里除了发苦的海水跟自己同样发苦的舌头以外，就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放进嘴里了。
为什么老天要让他在暴风雨中活下来，却又丢他在这里接受饥饿的煎熬呢？
他盲目地在海岛上游荡着，从这片树丛走到那片树丛。
然后就在他感觉身体开始麻木，意识也有些混乱的时候，一阵歌声传来了。
比起在暴风雨中更加清晰的，在这片静静的树林里飘荡着的——
赛壬的歌声。
就是跟那个时候相同的歌声，那个让他发狂地走上甲板的歌声。
兰蒂斯重重喘着气，他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他的脚步虚浮而又沉重，一步一步，在地面轻软的沙子上留下前进痕迹。
声音近了，也显得更加柔美了。
但是兰蒂斯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拔出了腰间的匕首，然后牢牢地把它握在手中。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做。这就像能老鼠能预知地震，草原上的羊群能预知野狼的袭击一样，他从身体里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
一步，
一步，
一步。
脚步停住了。
兰蒂斯的动作也如同凝固在那歌声中一样——他瞪大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年轻女性的背影：如水波一般的褐色长发，线条柔美的身躯。
而赛壬的歌声就是从那具身躯中传来的。
美丽如同魔笛一般的歌声。
那么，他见到的，就是赛壬吧。
这个认知，让兰蒂斯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他的手臂擦到了旁边的树枝，树叶与树叶摩擦着发出了巨大的响声，然后……
歌声停止了。
赛壬回过了她的头，用惊恐的目光瞪视着兰蒂斯。
而兰蒂斯也一下子举高手中的匕首，他的身体里滚烫的血液在翻腾着。他一下子控制不住地朝面前仿佛来自地狱一般地面孔扑了过去。赛壬的歌声虽然美丽，但是那张恐怖的脸，却好像是不折不扣地来自地狱。
“赛壬！！！”
他害怕地大叫着刺出手中的匕首，然而却因为脚下的石子而偏离了方向。
一晃之下，原本就已经接近虚脱的身体摔倒在地面上。兰蒂斯慌乱地坐起身体，但赛壬那丑陋的面孔还是一下子扑到他的面前，而适才美丽的歌声也变成了恐怖的尖叫声响彻云霄。原本以为纤弱的女性手臂准确地卡住了他的脖子，而力气则大得根本不像是正常人，它毕竟是海妖赛壬啊。他使劲挣扎着，拼命用左手去拉扯锁住自己脖子的手臂，而右手的匕首也在同时划上了赛壬的后背。一瞬间黏湿的液体伴随着浓重的血腥味沾湿了他的手，而仿佛被这味道惊醒了一般，兰蒂斯大叫着一刀又一刀地向着女妖的身体戳去。每一次的刺伤，都让女妖的身体震动一下，她更大声叫喊着，那尖锐的声音几乎刺破了兰蒂斯的耳膜。而她的手也更加用力地卡住兰蒂斯的脖子，尖尖的指甲嵌入了他的皮肤，那巨大的力气几乎要将他所有的生存意志连同力量一起挤出来。于是兰蒂斯将匕首往更深的地方刺去，他要在自己最后的力气流失之前结束这场厮杀……终于他成功了。在一个猛烈的穿刺之后，女妖的动作开始放松了，她的鲜血汩汩往外流出来，尖叫转成了呻吟，然后一切结束了。
杀死了女妖，兰蒂斯忽然觉得一阵晕眩。
空气中浓重的血腥气跟厮杀过后的空虚感猛烈地袭击了他，他跪坐在地上。他的膝盖再没有力量站起来，而右手也还依旧牢牢握着匕首不放。女妖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圈住他的身体，他们就如同情侣一般相互拥抱着。他的呼吸代替了海岛上原先甜美的歌声，而女妖的身体则渐渐冰冷下去……
他抽动着嘴角，想要笑，然而泪水却先一步落了下来。
他活着。
他还活着……
从小声的抽泣到忽然放声狂笑，在太平洋中央的一个小小海岛上，一个男人用眼泪庆祝着自己的生命。
他还要活下去。
是的，兰蒂斯想要活下去。
搜索过了整个海岛，他绝望地没有发现任何食物。他不知道赛壬究竟是怎样在这里生活的，也许她是潜入深海中依靠捕获鱼类维生，但是自己却做不到这一点。从小在草原长大的他，在此之前都没有见过比澡盆更大的水面。
他不会游泳。
而之前在船上吃过的那些鲜美的贝类似乎也不存在在这个海岛上。
他该怎么办呢？
食物。
他需要食物。
兰蒂斯的视线盲目的搜索着，他的喉结因为干燥和饥饿而上下滚动，而他的手也开始颤抖了。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目光停住了。
他想到了可以吃的东西。
是的，这个海岛上唯一的动物——赛壬。
她的尸体正静静地躺在白沙上，黑色的头发纠结着砂石跟鲜血覆盖在她身体上。她身体的线条还是如同第一次见到时候一样的美丽，但是，她不是人。
是的，她是海妖。
是与人完全不同的生物。
兰蒂斯一边紧张地向尸体走去，一边不断告诫自己。
他的手里紧握着那把沾血的匕首。
第一刀是最艰难的。但是当带着腥味带着甜味的肉块落入空空的胃袋以后，兰蒂斯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他的手臂飞快的在赛壬的身体上移动着，而更多的食物让他的精力开始渐渐恢复。
一个小时以后，兰蒂斯停止了动作。
他的胃已经完全被塞满了。
好像巨大肉食动物一样，兰蒂斯拖着赛壬的尸体走进了草丛，把它丢在一个阴凉些的地方以后，他又一次回到阳光下。天空还是那样明亮，纯净的蓝色刺得他的眼睛几乎无法睁开。他愉快的走到水边，清洗了沾到自己身上的血液，用剩下的布条包扎了伤口。
神清气爽的感觉让他忽然起了放声歌唱的念头。
于是他便走到一块巨大的岩石上，面对大海开始唱。
他一首又一首地唱着。
把他所有会的，曾经听到过的歌都唱了出来。
他的歌声穿越海面四散飘荡着，纯净明亮。
然后，终于，所有的歌都唱完了……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又重新张开嘴巴。
这次，从他嘴里传出的是赛壬的歌……
跟自己听到过的甜美诱惑的歌声不同，兰蒂斯的声音更加洪亮，更加高亢……他兴奋着唱着，他从不知道自己也可以发出这样的声音来。
那歌声就好像是从大海中直接诞生出来的一样，跟大海的呼吸一起一伏配合得完美无缺。兰蒂斯唱着唱着，精神也开始恍惚起来，他又一次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天空里漂浮起来，在那白云间穿梭，在广阔的海面上疾驰……
砰！——
“赛壬！”
忽然枪声伴随着一个响亮的叫喊声从他背后传来。
不知所措的兰蒂斯应声回头。在他面前站着的是几个全副武装的男人。为首的男人手里端着一把双筒猎枪，而枪口一阵青烟正缓缓散去。兰蒂斯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伸出手捂住胸口，然后难以置信地瞪着对方。鲜血从他的伤口里不停地流了出来，他张开嘴，却除了鲜血以外什么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
他想知道……为什么要杀他？
究竟他做错了什么？
他踉跄地朝着男人们走去，然后他看见了：一个美丽的少女正从草丛中抱起赛壬的尸体，那具已经被他吃掉了手臂跟乳房的残缺尸体。女孩拥抱着尸体，她痛哭着，她呼喊着一个名字：“玛丽嘉。”
“玛丽嘉，为什么？为什么你会遇到这种事情……我亲爱的玛丽嘉，你放心，伤害你的赛壬已经被我们杀死了……”
玛丽嘉——
是谁？
而赛壬——
是谁呢？
【完】
后记：
嗯，肯定又要被人说“这个家伙又写出奇怪的东西来了”。的确是奇怪的东西……（汗）……不过一直想写一次关于神话题材的故事。还有人的兽性跟冲突误会等等……于是就有了这篇。不过兰蒂斯也真是被我陷害的好惨……谁叫我没本事让船回来接他，就只好找人做掉他了罗……身为我的男主角就应该有被陷害的觉悟啊！（笑）
补充：其实最早的设定里，那个赛壬是个男的……不过他们也没有虾米虾米就是了。（咳嗽）嗯，原本的设定是这样的：兰蒂斯海难遇上赛壬，杀之，食之，然后就那么一个人待着没事唱唱歌虾米的。然后有一天一个海难水手来到了他的岛上，他本来想要说话的，但是太久一个人，张嘴只能发出赛壬的声音，然后他才发现，因为吃掉了赛壬，所以自己也变成妖怪了。然后相同的事情发生，他自己被那个水手杀之，食之……死循环。
结果下笔又有点不同，实际上我这个文到最后是一个真的赛壬都米有……果然不相信神仙存在的小孩。TT
说起来，有时候偶在想：如果玛丽嘉是个漂亮妹妹，结果会不同吗？因为兰蒂斯那个好色老头的反应基本上就是：看到背影——>啊啊！！美人！！！【心】——>美人回头——>啊啊！！！妖怪啊！！！杀之！``~~~~>_<~~~~~``
这个偶也只是想想啦……要是真是美人，恐怕就变成三流言情剧了。（汗）
PS：关于吃人的文章，还是建议去看燕垒生的《活埋庵夜话》，偶这个根本是小巫见大巫。不过，就算我有那个笔力，偶也是抵死不会那么细致的去描写人的各个部位吃起来的味道的……